合作社的清晨,往日里清脆的鸟鸣与绣娘们的低声笑语,被一种死寂般的沉默所取代。
电话机像是断了气,一整天都没有响起。而网络世界却喧嚣得如同沸水。几个新兴的电商平台上,一夜之间冒出了无数“苏绣风格”的装饰画、抱枕、丝巾,价格低得令人咋舌。那些图片,初看之下,针脚细密,图案也颇有几分苏绣的雅致,但任何真正懂行的人,只要多看一眼,便会从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姜芸的办公室里,窗帘紧闭,只开了一盏桌灯。光线聚焦在她面前的绣绷上,绷着的,不是她自己的作品,而是她让陈嘉豪连夜从网上买回来的,一件最畅销的仿品——一幅《江南春早图》。
她没有用针,只是用指腹,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抚过那些丝线。
她的眉头越锁越紧。
这些针脚,很“标准”。平针整齐,施针细腻,乱针也似乎营造出了光影的层次感。从技术层面看,模仿者无疑是个中高手,至少掌握了苏绣七八成的精髓。然而,绣品是死的。
它没有魂。
姜芸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自己绣这幅画时的情景。她记得春风拂过脸颊的微痒,记得柳梢新芽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的质感,记得远处船娘哼唱的吴侬软歌,记得绣到那对归燕时,心中涌起的对故乡的眷恋。她的每一针,都带着情感的温度,丝线是她情绪的延伸,绣品是她生命的切片。
可眼前的这幅仿品,技术是冰冷的,色彩是浮夸的,构图是僵硬的。它像一具精美的标本,空有皮囊,内里却了无生气。那些针脚,急功近利地追求着形似,却丢失了苏绣最核心的“气韵”。它们是失魂的针脚。
“姜姐,”陈嘉豪推门进来,脸色凝重,“我们接到了三个客户的退单电话,理由都是‘市面上出现了更便宜的同类产品’。还有……我们欧洲的独家代理,也发来了质询邮件。”
姜芸没有抬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预料之中。”
“我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发律师函?还是公开揭露他们是假货?”陈嘉豪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焦躁。这是商人的本能反应,是危机公关的标准流程。
姜芸终于抬起头,她的目光越过陈嘉豪,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嘉豪,你相信吗?苏绣的魂,是抢不走的。”
陈嘉豪一愣。
“但他们偷走了我们的‘形’,”姜芸的视线重新落回那幅仿品上,眼神变得锐利如针,“而且,偷‘形’的人,就在我们中间。”
陈嘉豪倒吸一口凉气:“内部?”
“嗯。”姜芸轻轻点头,“这种程度的模仿,不是外人看几眼就能学会的。他必须接触过我们的核心针法,甚至……参与过这幅《江南春早图》的绣制。他偷走的,是简化版的针法,再结合化学染料和流水线生产,才能以如此惊人的速度和低价冲击市场。”
她站起身,拿起那幅仿品,走出了办公室。
绣坊的大工作间里,几十个绣娘正襟危坐,却没人动针。空气中弥漫着猜忌和不安。每个人都在偷偷打量身边的人,昔日里亲如姐妹的伙伴,此刻都像是潜在的敌人。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垂头啜泣,有人则满脸怒容,恨不得立刻揪出那个叛徒。
姜芸的出现,让嘈杂的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和她手中的那幅仿品上。
“姐妹们,”姜芸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今天,我们不赶工,不绣活。我们只谈一件事,谈‘匠心’。”
她将仿品平铺在中央最大的那张工作台上。
“这幅画,大家都很熟悉。是我们上个月完成的集体作品。每一个人,都参与了其中的一部分。”她缓缓扫过每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现在,它有了个‘双胞胎妹妹’。大家看看,像吗?”
绣娘们围了上来,看着那幅仿品,议论纷纷。
“像,真像……”
“不对,颜色太艳了,俗气。”
“针脚是挺密的,但感觉……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姜芸引导着。
一个性子急的绣娘李姐立刻说道:“这桃花,绣得太‘跳’了!没有那种含苞待放的娇羞感,像是在纸面上贴的红纸片!还有这水波,平针用得太死,没有流动感,像一潭死水!”
“说得好。”姜芸赞许地点点头,“因为绣它的人,心里没有春天,没有流水。他只有速度和金钱。”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角落里一个叫刘四的年轻绣工身上。
刘四是合作社里手艺最好的几个男绣工之一,人很聪明,学东西快,但性子有些浮夸,总想着赚快钱。最近几个月,他确实参与了《江南春早图》中背景山石的绣制。
此刻,刘四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躲闪,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不敢与姜芸对视。
姜芸心中一声叹息。她没有当众点破,那不是她的方式。她只是淡淡地说:“苏绣的根,在于‘情’。一针一线,都是心画。手巧,只是基础。心正,才是根本。今天下午,大家先回去,好好想想自己当初为什么拿起绣针。明天早上九点,开全员大会,我要听答案。”
众人散去,工作间里只剩下姜芸和小满。
小满走到那幅仿品前,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触摸着那些丝线。她的眉头微微蹙起,脸上露出一种痛苦而困惑的表情。她抬起头,看着姜芸,用手语比划着。
她的动作很急切。先是指了指自己的心脏,然后用力地摇了摇头。接着,她模仿着刺绣的动作,但手指却快速、粗暴地戳着空气,最后,她做出一个东西碎裂的手势。
姜芸看懂了。
小满在说,这幅绣品,没有心。它的针脚里,充满了“碎裂”和“空洞”的感觉。她那超凡的触觉,能感知到绣品背后,绣娘的情绪和状态。这幅仿品,在她“摸”来,就像一堆冰冷、杂乱的垃圾。
“好孩子,你感觉到了最关键的东西。”姜芸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它没有灵魂。”
傍晚,夕阳将合作社的白墙染成一片暖红。
姜芸在村口的小河边找到了刘四。他正蹲在河边,把一块石子扔进水里,看着一圈圈涟漪发呆。
“心里不静,石头也扔不远。”姜芸在他身边坐下。
刘四的身子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
“我娘……病了,要做手术,要很多钱。”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樱花社的人找到了我,说只要我给他们一份针法详解,再给他们做几次技术指导,就给我一笔钱,足够给我娘做最好的手术。”
姜芸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们说,苏绣太慢了,跟不上时代。他们说,用他们的化学染料和分工合作的模式,能让苏绣‘飞入寻常百姓家’,是好事……他们还给了我这个……”刘四从怀里掏出一本蓝色封皮的小册子,递了过来。
姜芸接过来,封面上印着几个刺眼的黑体字:《化学染料速成手册》。
“他们说,这是科学,是进步。是我们守着老东西不放,太固执了……”刘四的声音越来越小,“姜姐,我错了……我看到那些仿品上市的时候,我就知道错了。它们没有一点我们绣出来的味道……它们像怪物……”
姜芸翻看着那本手册,里面详细介绍了如何用最廉价的化学染料,调配出看似鲜亮却极易褪色的颜色,如何用最省力的针法,追求最高的效率。每一个字,都在践踏着“匠心”二字。
她合上手册,抬头看着刘四,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
“刘四,你知道我们苏绣用的植物染料,要经过多少道工序吗?从采摘、浸泡、捶打、发酵到染色,有时候一道蓝色,就要花上几十天。我们等的,是时间与自然的融合。我们绣的,是耐心和敬意。”
“你娘的病,是钱能解决的。可我们苏绣的‘病’,是钱救不了的。”她将手册放回刘四手中,“这本东西,你留着。明天开会,你把它带上,当着所有姐妹的面,告诉大家,你用我们共同的‘匠心’,换了多少钱。”
刘四猛地抬起头,满脸泪水,重重地磕了下去:“姜姐!”
“起来吧。”姜芸扶起他,“犯了错,就要承担。背叛的代价,不是我的惩罚,而是良心的拷问,和姐妹们的目光。回去吧,好好想清楚,明天,该怎么说。”
姜芸转身离开,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知道,明天的全员大会,将是一场风暴。但她更知道,风暴过后,有些东西必须被洗刷干净,有些信念必须被重新铸就。
樱花社想要的,不仅仅是市场。刘四无意中透露的那些话——“让苏绣飞入寻常百姓家”、“制定规则”——背后藏着一个更大的野心。他们要的,是重新定义苏绣,甚至,是窃取整个东方丝绸文化的话语权。
这已经不是一场商业战,而是一场文化的保卫战。
姜芸回到自己的小院,没有开灯。她坐在绣绷前,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洁白的绸缎上。
她拿起一根最细的绣花针,穿上了一根素白的丝线。
她没有绣任何图案,只是凭着感觉,一针,一针,在绸缎上绣着。
针脚平稳而坚定,没有丝毫的犹豫。
她在绣自己的心。
无论外界如何风雨飘摇,内心的这方绣绷,必须永远洁净,永远安宁。
因为明天,她要站在这里,告诉所有人,什么是真正的苏绣,什么是永不磨灭的,东方之光。而那本《化学染料速成手册》,将是她点燃这场风暴的第一根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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