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九点,合作社的大工作间里,挤满了人。空气中没有往日的丝线清香,只有一种压抑到极点的沉默,仿佛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激起惊雷。
所有人都到齐了,除了几个请假的,几乎一个不缺。她们自发地围成一个半圆,将中央的空地留了出来。那地方,平日里是姜芸指导大家技艺的讲台,今天,却像一个审判席。
姜芸从侧门缓缓走入,她换上了一身素净的青布衣衫,未施粉黛,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她的脚步很轻,却像踩在每个人的心上。
她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中央,站定。然后,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紧张、愤怒、困惑的脸。
“昨天,我让大家回去想,当初为什么拿起绣针。”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现在,谁想告诉我?”
一阵死寂。绣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先开口。她们怕说错,更怕自己心里的答案,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可笑。
“是为了糊口。”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是周建军的母亲,合作社里最年长的绣娘之一。她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泪光,“我绣了一辈子,没想过什么大道理。当初拿起针,就是为了让家里几个孩子能吃饱饭。”
“我也是,”一个年轻的绣娘跟着说,“我娘是绣娘,我奶奶也是。我从小就看她们绣,不让我学,说这行太苦,没出息。可我就是喜欢,觉得那丝线在绸缎上开花,是世上最美的事。”
“我……我是为了嫁妆。”另一个女孩小声说,“我们那儿的规矩,姑娘家出嫁,得有一幅自己绣的喜被,才算体面。”
一时间,工作间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低语。答案五花八门,却都朴实得让人心疼。为了生计,为了热爱,为了传承,为了一个女人的体面与尊严。这些理由,像一根根细密的丝线,编织成了苏绣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根。
姜芸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很好。这些理由,都很好。因为它们都很‘真’。”
她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
“但是,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你,你手里的这根针,不能给你糊口,不能让你热爱,不能给你体面,反而会让你和你的姐妹们,都失去这一切。只要交出你的针法,就能换来一大笔钱。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巨浪。绣娘们的脸色瞬间变了,愤怒和鄙夷的神情浮现在大多数人脸上。
“那不成叛徒了吗!”李姐脾气最爆,当场就喊了出来,“吃里扒外的东西!”
“对!这种人,就该被赶出去!”
“亏我们当姐妹一样待他!”
所有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瞟向了角落里的刘四。
刘四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早已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觉有无数根无形的针,正扎在他的心上,比任何实质的惩罚都更痛苦。
姜芸没有看他,而是继续说道:“苏绣之所以是苏绣,不是因为我们的针比别人快,也不是因为我们的线比别人亮。而是因为,我们的每一针,都连着心。连着我们对生活的期盼,对美的追求,对这片土地的热爱。这,就是‘匠心’。”
她顿了顿,声音沉痛下来:“而背叛,就是亲手斩断这根连着心的线。你得到的钱,是带着血的。你绣出的东西,是失了魂的。你背叛的,不只是合作社,不只是我姜芸,而是你自己当初拿起绣针时的那颗真心。你杀死了过去的你自己。”
话音落下,整个工作间鸦雀无声。
刘四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姜姐……姐妹们……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从怀里颤抖着掏出那本蓝色的《化学染料速成手册》,高高举过头顶,像是在举着自己的罪证。
“我娘病了,要钱做手术……我昏了头……樱花社的人说,这是为了让苏绣走向世界,是好事……我……我对不起大家!我对不起苏绣的列祖列宗!”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地磕着头,额头很快就红肿一片。
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刘四,绣娘们的眼神复杂起来。愤怒仍在,但更多的是一种惋惜和悲哀。她们都是苦出身,谁家里没点难事?谁能保证自己在绝境面前,能做出绝对正确的选择?
姜芸走到刘四面前,弯下腰,将那本手册从他手中拿了过来。
她没有看他,而是对着所有人说:“这本手册,我留下了。它会一直放在这里,提醒我们每一个人,匠心之路,一步都不能走偏。至于刘四……”
她停顿了一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合作社的规矩,没有惩罚背叛的条款。因为从一开始,我就相信,能走进这个门的,都是有‘根’的人。”姜芸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但是,犯了错,就要赎。刘四,从今天起,你不用再绣任何拿去卖的作品。你就坐在这里,用最普通的线,绣最基础的针法。什么时候,你绣出的每一针,能让你自己心安了,能让你觉得对得起你娘,对得起我们大家了,你再来找我。”
刘四猛地抬起头,满脸的泪水和不敢置信。他本以为会被扫地出门,甚至被送去法办。他没想到,姜芸给了他一条赎罪的路。
“姜姐!我……我……”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去吧。”姜芸挥了挥手。
刘四爬起来,默默地走到一个空着的绣架前,拿起针线,低下了头。他的手还在抖,但当他落下第一针时,所有人都看到,那滴落在绸缎上的泪水,和他颤抖的指尖,绣出了一个歪歪扭扭,却无比真诚的“悔”字。
小满走到姜芸身边,她没有看刘四,而是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姜芸手中的那本化学染料手册。她的指尖微微一颤,然后对姜芸比划了一个手势。
她先是指了指手册,然后做了一个“碎裂”的动作,接着,她指向窗外,指向远方,最后,她的手握成拳,用力地砸了一下另一只手心。
姜芸看懂了。小满在说:这本手册里的东西,是“毒药”,它会“碎裂”我们的技艺,而它的来源,在远方,它带着“攻击”和“战争”的意图。
这个聋哑女孩,用她最纯粹的方式,感知到了这场危机的本质。这不仅仅是一场商业抄袭,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文化战争。
姜芸心中一凛,她正要说什么,工作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陈嘉豪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他手里紧紧攥着手机,气喘吁吁,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姜……姜芸……出……出大事了!”
整个工作间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他。
陈嘉豪喘了几口粗气,终于把话说完整了:“就在刚才……樱花株式会社,通过他们在欧洲的总部,正式向海牙国际法庭,提起了诉讼!”
“什么?!”这次连姜芸都变了脸色。
“他们……他们声称,‘苏绣’这个商标,在一百年前,就由他们的前身‘东洋丝绸复兴协会’,在欧美地区完成了注册!他们……他们还出示了所谓的‘百年注册证明’!”陈嘉豪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变得尖锐,“现在,全世界的新闻都在报道这件事!他们说,我们才是侵权者!”
“轰——”
这个消息,如同一颗引爆的炸弹,在所有绣娘的脑中炸开。她们无法理解,也难以置信。传承了千年的东西,怎么就成了别人的商标?
陈嘉豪的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外媒新闻的截图,刺眼的标题写着:“千年苏绣归属权成谜?东洋企业出示百年铁证,中国合作社面临巨额索赔!”
“而且……”陈嘉豪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绝望,“我们的订单,已经开始雪崩式地取消了。电话、邮件,全部都是客户要求解约的。理由……都是害怕侵权风险。”
一瞬间,刚刚从内部背叛的阴影中走出来的合作社,又被推入了万丈深渊。
姜芸的身体晃了一下,但她很快站稳了。她没有去看那些新闻,也没有去问那些订单,而是死死地盯着陈嘉豪的眼睛,问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嘉豪,这背后,到底是谁?”
陈嘉豪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凝重:“我动用了所有关系去查。樱花株式会社只是冰山一角。它的背后,是日本最大的几个财团之一——‘樱花财团’。这个财团,几十年前就开始布局全球的丝绸产业链,从养蚕、缫丝到纺织、设计,无所不包。他们的目标,从来就不是我们一个小小的合作社。”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的目标,是抢夺全球丝绸文化的话语权!他们要定义,什么是真正的丝绸,什么是最高级的刺绣。他们要做的,是把我们东方文明的根,连根拔起,再嫁接到他们的树上!”
工作间里,死一般的寂静。连哭泣声都消失了。
绣娘们终于明白,她们面对的,不是几个投机取巧的商人,而是一个庞大、冷酷、野心勃勃的资本巨兽。她们引以为傲的千年传承,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一块可以被吞噬、被定义的肥肉。
就在这时,几名扛着摄像机的记者冲了进来,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长枪短炮地对准了姜芸。
“姜女士,请问您对樱花社的诉讼有什么看法?”
“合作社是否已经濒临破产?”
“您认为你们还有胜算吗?”
刺眼的闪光灯此起彼伏,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像一把把刀子,递到姜芸的嘴边。
所有人都为姜芸捏了一把汗。她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刚刚经历了内部的背叛,又面临如此灭顶之灾。她还能说什么?
姜芸缓缓地抬起头,迎向那些镜头。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慌乱,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没有回答任何问题。
她只是缓缓地,从自己的针线包里,拿出了一根最普通、最纤细的绣花针,捏在指间。
然后,她对着镜头,用一种近乎宣告的、清晰而坚定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们可以抢走商标,可以抢走市场,甚至可以抢走我们眼前的订单。”
“但是,他们抢不走我们指尖的记忆。”
“这记忆,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刻印在我们的灵魂中。它传了一千年,还会再传一千年。”
“只要我们还有一个绣娘,手里还拿着针,苏绣,就永远在这里。”
话音落下,她将那根绣针,轻轻举到镜头前。针尖在闪光灯下,闪烁着一道凛冽而决绝的寒光。
那一刻,她不是一个濒临破产的企业家,而是一个手握千年文明,向整个世界宣战的守护神。她的身影,瘦弱却挺拔,仿佛一株在风暴中,宁折不弯的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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