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妖记

郑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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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0章 周日的宁静与黄昏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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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的午后,时间仿佛被浸泡在温水里,缓慢、慵懒、几乎停滞。

阳光透过外婆家客厅那扇老式的木格玻璃窗照进来,在深棕色的木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那些光斑有着窗格的形状——菱形与方形交错,像一副用光编织的棋盘。光里有无数微尘在旋转、升腾,缓慢地,悠然地,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旋律牵引着,跳着一支无声的华尔兹。

客厅不大,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岁月沉淀的温暖。靠墙摆着一张深红色的木质沙发,沙发上的坐垫是外婆自己缝的,碎花棉布,洗得有些发白了,但依然干净整洁。沙发对面是一台老式的显像管电视机,厚重的黑色外壳,小小的屏幕,此刻正播放着一部年代久远的电视剧——画面有些模糊,色彩不够鲜艳,但那些演员的表演有种老电影特有的质朴和真诚。

沙发旁边的墙角,摆着一个深褐色的木质柜子,柜子上放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张褪色的老照片:年轻时的外婆抱着还是婴儿的夏语,站在老家的院子里,背后是一棵开满花的石榴树。外婆笑得很开心,眼角堆起细细的皱纹,像阳光下的湖面涟漪;夏语则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镜头,小手抓着外婆的衣襟。

此刻,夏语就坐在那张碎花沙发里,身体微微陷进去,背靠着柔软的靠垫。

他穿着居家的衣服——一件浅灰色的连帽卫衣,一条深蓝色的运动裤,脚上是一双毛绒拖鞋。头发有些乱,显然是刚睡醒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打理。他的一条腿曲起踩在沙发边缘,另一条腿自然垂下,脚趾在拖鞋里无意识地蜷缩又舒展。

他的眼睛看着电视屏幕,但目光没有焦点。

电视剧里正在演一场离别戏码,女主角在火车站台上追着远去的列车,声嘶力竭地喊着男主角的名字,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画面煽情而狗血。背景音乐是那种九十年代特有的、合成器制作的悲情旋律,呜呜咽咽,催人泪下。

但夏语的表情很平静。

平静得近乎空洞。

他的视线穿过电视屏幕,穿过那扇木格窗户,穿过窗外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柿子树,落在某个遥远而虚无的点上。眉头微微蹙着,不是那种强烈的忧愁,而是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困扰,像一层薄雾笼罩在眉宇间,让那张原本明朗的少年的脸,蒙上了一层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上的一块补丁——那是他小时候调皮,用小刀划破的,外婆没有责怪他,只是默默地用同色的布补好了,针脚细密整齐,几乎看不出来。但夏语知道那里有补丁,每次心烦意乱的时候,就会去摸那个地方,仿佛那些细密的针脚能给他某种安慰。

外婆就坐在他旁边。

不是坐在沙发上,而是坐在一张老旧的藤编扶手椅里——那是她的专属座位,用了很多年,藤条已经磨得光滑油亮,泛着深褐色的光泽。椅背上搭着一件她自己织的毛线披肩,米白色的,织着简单的菱形花纹。

外婆今年七十三了,头发已经全白,但不是那种干枯的苍白,而是一种柔和的、像初雪一样的银白。她把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髻,用一根黑色的发簪固定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依然清晰的五官轮廓。她的脸很小,皮肤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粗糙,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像一张被温柔抚摸过无数次的羊皮纸。但她的眼睛很亮,是那种经历过岁月洗礼后依然清澈的亮,像秋日里最深最静的湖水。

此刻,她正微微侧着身子,手里拿着一件正在织的毛衣——是给夏语的,深蓝色的毛线,已经织了一半,能看出是件开衫。她的手指有些变形了,关节粗大,是常年劳作的痕迹,但动作依然灵活。毛衣针在她手中飞快地穿梭,发出极轻微的“咔哒、咔哒”声,像一只勤劳的昆虫在歌唱。

她一边织着,一边偶尔抬眼看看电视,但更多的时候,她的目光落在夏语身上。

她看着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外孙,看着他那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看着他那双本该明亮飞扬、此刻却蒙着阴影的眼睛。她的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不是责备,而是关切——一种深沉的、几乎成为本能的关切。

电视剧播完了一集,开始放片尾曲。那是一首老掉牙的情歌,女歌手用颤音唱着“为什么你要离开我”,声音甜腻而哀怨。

就在片尾曲响起的瞬间,外婆停下了手中的毛衣针。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夏语,看了足足有十几秒钟。客厅里只剩下电视剧片尾曲的声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远处街道上汽车驶过的模糊声响。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很柔,像怕惊扰了什么:

“小语。”

夏语没有反应,依然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外婆提高了音量,但依然温柔:

“小语?”

这次夏语听到了。他像是从一场深沉的梦中被唤醒,身体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然后转过头,看向外婆。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然后迅速聚焦,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嗯?外婆,怎么啦?”

那笑容有些勉强,像是临时贴上去的面具,并未抵达眼底。

外婆没有戳破,只是温和地看着他,手中的毛衣针又开始缓慢地移动:

“怎么啦?是学校有什么事情吗?”

她问得很自然,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一样平常,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有着不容敷衍的认真。

夏语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笑容变得更加刻意:

“没有啊,外婆,您怎么会这样子说啊?”

他把身体坐直了一些,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正常”:

“我能有什么事?学校挺好的,同学挺好的,老师也挺好的。”

外婆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才缓缓开口,声音依然很轻,但每个字都很清晰:

“我怎么会这样子说?因为我看你整个人都心不在焉的。坐在这里一个多小时了,电视是开着,但你的眼睛没在看;我跟你说话,你要叫两三声才反应;给你削的苹果,放在那儿都快氧化变色了,你一口都没动。”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夏语脸上:

“特别是昨天从外面回来之后——你说是去学琴,回来之后整个人就更不对劲了。坐在院子里那棵柿子树下发呆,一坐就是半个钟头。晚饭也吃得少,问你话也答得敷衍。所以我才想,是不是学琴那边,遇到什么困难啦?”

夏语张了张嘴,想否认,想说“没有的事”,但看着外婆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所有辩解的话都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右手手腕上还戴着一个黑色的护腕——昨天东哥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东哥还笑道说戴上这个护腕有助于支撑,能缓解手腕的压力。护腕的黑色在浅灰色卫衣的衬托下格外显眼,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标记。

过了几秒钟,他才抬起头,苦笑了一声。这次的笑真实了一些,但也更疲惫:

“没有啊,外婆,才不会呢。学琴那边……我都已经学会了,就是还差点火候。老师说让我自己多练习练习就可以,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说的是实话,但也不是全部实话。技术上的问题确实可以通过练习解决,但东哥说的那些关于“感情”、“心里有事”的问题,却不是练琴能解决的。那些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让他这两天一直隐隐作痛。

外婆听着,没有立刻回应。她手中的毛衣针停了停,然后继续“咔哒、咔哒”地响着。那声音很规律,很温和,像心跳,像呼吸,在安静的客厅里营造出一种安定的节奏。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笑了笑,那笑容很慈祥,眼角的皱纹像花朵一样绽放:

“嗯,那挺好的。我就说我家小语聪明,学什么都快。”

她看着夏语,眼神里满是骄傲和疼爱。那眼神让夏语心里一暖,也一酸——外婆总是这样,无条件地相信他,支持他,以他为傲。即使他做得并不好,即使他心里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烦恼,在外婆眼里,他依然是那个最聪明、最棒的孙子。

但随即,外婆的眼神又变得关切起来:

“那为什么还愁眉苦脸的呢?如果学琴没问题,那是什么让你这么分神?连你最爱看的体育频道都不看了——刚才明明在播NbA集锦。”

夏语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确实没注意到刚才电视在播NbA。如果是平时,他早就兴奋地调大音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了。可今天,他连电视里在播什么都没注意。

他扁了扁嘴,那是个有点孩子气的动作,透露出他内心的委屈和无奈:

“可能是……学校社团的事情多了吧。文学社那边要准备期末的表彰大会,要筹划下学期的活动,还要申请多媒体教室……乐队那边,元旦晚会的节目要排练,要编曲,要协调时间……还有团委的工作,班级的事情……”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成了自言自语:

“所以导致我有些分神了。对不起,外婆。”

最后那句“对不起”说得很轻,但很真诚。他为自己不能专心地陪外婆看电视而抱歉,为自己把外面的烦恼带回家而抱歉,为自己让外婆担心而抱歉。

外婆伸出手——那只手有些粗糙,布满了老年斑和皱纹,但很温暖——轻轻地摸了摸夏语的脸颊。那动作很轻柔,像在抚摸一件珍贵的瓷器:

“傻孩子,跟外婆说对不起干吗啊?”

她的声音温柔得像春天的风:

“我只是看你连电视都没有心思看,所以才问问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既然你说了是学校的事情,那外婆可能就没有办法帮到你了——我老了,不懂你们学校那些社团啊、活动啊的。”

她顿了顿,看着夏语的眼睛:

“但是,你可以打电话问问你哥,或者你爸妈,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帮到你。你哥在商场上打拼那么多年,见多识广;你爸妈也都是在社会摸爬滚打那么多年的人,懂得怎么跟学校打交道。他们或许能给你出出主意。”

夏语摇摇头,很坚定地摇头:

“不用了,外婆。学校的事情,我晚点去咨询一下我的老师或者其他的学长就可以了。因为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社团里的一些琐事,我能处理的。”

他不想麻烦家人。哥哥夏风已经很忙了,每天工作到深夜;父母也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他已经十六岁了,应该学会自己解决问题,而不是一遇到困难就回家求助。

外婆看着他,看了很久,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着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理解,也有一种“孩子长大了”的欣慰和淡淡的失落。最终,她点了点头,没有再坚持。

“嗯,那就好。”

她收回手,重新拿起毛衣针,继续织那件深蓝色的开衫。针线在她手中穿梭,发出有节奏的“咔哒”声。

“其实啊,小语,”她一边织一边说,声音很平和,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道理,“事情都是做不完的。今天做不完,还有明天;这周做不完,还有下周。人这一辈子,要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如果每一件都急着要立刻解决,每一件都放在心里压着,那得多累啊。”

她抬起头,看着夏语:

“所以,要学会静下心来,慢慢地做。一件事一件事地来,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解决。急不得,也乱不得。知道吗?”

夏语听着,心里那团乱麻似乎被轻轻地梳理了一下。外婆的话很简单,没有什么高深的道理,但那种“慢慢来”的智慧,却像一股清泉,流过他焦躁的心田。

他乖巧地点点头,这次的笑容真实了许多:

“嗯,我知道了,外婆。您放心吧!”

外婆也笑了,那笑容很满足:

“好,好。知道就好。”

然后她就不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织着毛衣,偶尔看看电视,偶尔看看夏语。客厅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电视剧的声音、毛衣针的“咔哒”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时间很静。

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没有波澜,没有涟漪,只有一种沉静的、几乎可以触摸到的安宁。阳光在慢慢地移动,窗格影子在地面上缓缓爬行,从沙发的一侧移到另一侧。空气中的微尘依然在光柱里旋转,但节奏似乎慢了下来,像被这种宁静感染了。

夏语听着外婆的话,心里那些纷乱的思绪,那些关于多媒体教室、关于乐队排练、关于手腕的伤、关于东哥的告诫的烦恼,似乎都暂时退去了。它们没有消失,还在那里,但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不再那么让他喘不过气。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然后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把曲起的腿放下来,身体放松地靠在沙发里,真正地、专注地看向电视屏幕。

电视剧已经开始了新的一集,还是那种狗血的剧情,但他此刻却看得进去。他看着屏幕里那些演员夸张的表演,看着那些不合逻辑的情节,心里竟然有一种奇异的放松感——因为那些烦恼是别人的,是虚构的,与他无关。

他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安静地看着,安静地陪着外婆。

从小到大,夏语都是外婆带大的。父母工作忙,在他上初中之前,大部分时间都是外婆在照顾他。外婆教他走路,教他说话,教他认字,给他讲故事,在他生病时整夜不睡地守着他。那些记忆,像一部温暖的老电影,储存在他脑海最深处,成为他生命底色的一部分。

后来他离开外婆身边,去深蓝市读初中,那是他第一次长时间离开外婆。离开的那天,他抱着外婆的腿哭了很久,说不愿意走。外婆也哭了,但她摸着他的头说:“小语长大了,要去更远的地方读书,学更多的本事。外婆在这里等着你,等你放假回来。”

从那以后,只要一有空,夏语就会跟外婆通电话。有时候是说学校的事,有时候是听外婆讲家里的琐事,有时候就是单纯地听着对方的呼吸声,知道电话那头有一个人在牵挂着自己。那些电话,成了连接他和外婆的纽带,让距离不再那么可怕。

所以,夏语非常珍惜跟外婆待在一起的时光。他知道,外婆老了,这样的时光过一天少一天。他希望能多陪陪她,哪怕只是这样安静地坐在客厅里,看着无聊的电视剧,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就这样,周日的午后在宁静中缓缓流淌。

阳光从明亮变得柔和,从金黄变成橙红。窗格影子拉得越来越长,最后几乎爬满了半个客厅。电视剧播完了两集,开始放广告。外婆织的毛衣又长了一截,深蓝色的毛线在逐渐暗淡的光线里,像一片宁静的夜空。

夏语的心,也在这宁静中,慢慢地沉静下来。

傍晚时分,天边的晚霞开始绽放。

不是那种热烈的、燃烧般的红,而是一种温柔的、层层叠叠的粉紫与橙黄。云朵被夕阳染上了颜色,像被画家用稀释的水彩轻轻涂抹过,边缘晕染开柔和的光晕。西边的天空成了一块巨大的调色板,所有的颜色都温柔地混合在一起,美得不真实。

夏语没有在家里吃晚饭。

他下午陪外婆坐到四点多,然后帮外婆做了些家务——扫了院子里的落叶,给那几盆耐冬的花浇了水,又去小区门口的菜市场买了些外婆爱吃的豆腐和青菜。回来之后,他陪着外婆一起做了简单的晚饭:白粥,炒青菜,蒸豆腐,还有外婆自己腌的酱黄瓜。

但他自己只喝了一碗粥,就放下了筷子。

“外婆,我晚上约了同学。”他说,语气里带着歉意,“就不在家里吃了。”

外婆正在小口小口地喝粥,听到他的话,抬起头,眼睛眨了眨,然后笑了:

“是约了素溪那孩子吧?”

夏语愣了一下,脸有些发红:“您……您怎么知道?”

外婆笑得更开心了,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

“我是老了,但还没糊涂。你每次说要出去跟‘同学’吃饭,回来的时候眼睛里都有光。而且啊,上个月你不是带她来过一次吗?那孩子挺好的,文文静静的,有礼貌,看你的眼神也温柔。”

夏语的脸更红了,他低下头,扒拉着碗里剩下的几粒米:

“嗯……是约了她。”

“去吧去吧。”外婆摆摆手,语气很开明,“年轻人就该多出去走走,多在一起说说话。别整天闷在家里,陪我这个老太婆。”

“外婆——”夏语想说什么,但被外婆打断了。

“行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外婆笑着,眼神很温暖,“你去吧,注意安全,别太晚回来。要是外面吃不好,回来外婆再给你做宵夜。”

夏语心里一暖,用力点头:

“好!”

他换好衣服——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一条黑色的牛仔裤,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虽然其实也没什么好理的,就是用手抓了抓,让那几缕不听话的刘海看起来顺眼一些。

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外婆。外婆还坐在餐桌旁,慢慢地喝着粥,夕阳的余晖从厨房的窗户照进来,给她银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她低着头,侧脸的轮廓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像个虔诚的、安静的剪影。

那一刻,夏语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留下来陪她的冲动。

但最终,他还是轻轻关上了门。

“我出门了,外婆。”

“哎,去吧。”

声音从门内传来,温柔而遥远。

傍晚的风带着初冬的凉意,但还不算刺骨。夏语骑着自行车——是他那辆黑色的山地车,车架上贴着几个乐队和篮球队的贴纸——穿过垂云镇渐渐暗下来的街道。

周末的傍晚,街上人不少。有全家出来散步的,父母牵着孩子的手,孩子蹦蹦跳跳;有情侣并肩走着,手牵着手,头靠着头,低声说着只有彼此能听见的情话;也有像他一样的学生,背着书包,或骑车或步行,赶着去上晚自习或者约会。

街灯已经亮了,一盏一盏,沿着街道延伸下去,像一条发光的项链。灯光是温暖的黄色,在渐暗的天色中格外醒目。商店的橱窗也亮着灯,展示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玻璃反射着灯光和行人匆匆的身影。

夏语骑得不快,他喜欢这种在傍晚的风中穿行的感觉。风拂过脸颊,凉凉的,但羽绒服很暖和,所以并不觉得冷。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某种有节奏的背景音乐。

他骑了大约二十分钟,来到和刘素溪约好的地方——镇中心一家新开的商场门口。那里有个小广场,晚上会有喷泉表演,周围有不少餐厅和咖啡厅。

他到的时候,刘素溪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她站在广场中央那个小小的圆形花坛边,背对着他,正仰头看着天边的晚霞。她今天没有穿校服,而是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腰带系着,勾勒出纤细的腰身。下身是一条深灰色的针织长裙,裙摆到小腿肚,露出穿着黑色短靴的脚踝。长发披在肩上,被傍晚的风轻轻吹起,发梢在霞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的米色手提包,另一只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站姿很挺拔,但又不失少女的柔美。晚霞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红色,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温暖的油画。

夏语把车停在旁边的停车区,锁好,然后朝她走去。

他的脚步声很轻,但刘素溪还是听到了。她转过头,看到是他,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很浅,但很真实,眼睛里闪着光,像星星落在深潭里。

“等很久了吗?”夏语走到她身边,轻声问。

刘素溪摇摇头:

“没有,我也刚到。”

她看了一眼夏语,眼神里有关切:

“你骑过来的?冷不冷?”

“不冷。”夏语笑了,那笑容在傍晚的光线里格外明亮,“骑车反而热。你看,我手都是热的。”

他伸出手,摊开手掌。刘素溪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自己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掌心。确实很温暖,甚至有些发烫。

她的脸微微红了,想收回手,但夏语却趁机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手很小,很软,有些凉,在他温热的掌心里,像一块需要呵护的玉。

刘素溪没有挣脱,只是脸更红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很轻:

“今天怎么突然约我在外面吃饭啊?是有什么事吗?”

她抬起头,看着夏语,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里,此刻却有着少女特有的、毫不掩饰的开心和期待:

“平时这个时间点,你不是都要在家里陪着外婆的吗?突然就约我吃饭,害我还找了一个‘学校临时有急事要到学校’的借口跟我家人说。都是你,讨厌死了。”

她说着“讨厌”,但语气里没有一点讨厌的意思,反而更像撒娇。那副少有的少女神态,让夏语看呆了。

他忽然想起东哥昨天说的话——“心里有事,就没办法全身心投入”。确实,昨天在垂云乐行,他满心都是烦恼,弹琴唱歌都没有感情。但现在,看着刘素溪这张写满开心的脸,看着晚霞在她眼中映出的光彩,那些烦恼似乎都暂时退去了。

他的心情,也像被晚霞染过的天空,变得明亮而温暖。

他笑了,那笑容很轻松,很真实:

“难道没有事情,我就不能约你吃饭了吗?”

刘素溪轻轻地摇摇头,长发随着动作晃动: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有点意外,也有点开心。”

她顿了顿,看着夏语的眼睛:

“所以,是真的没事吗?还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夏语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关切,心里涌起一股愧疚。他确实有事——心里有事,但他不想破坏这个美好的傍晚,不想让刘素溪为他担心。

他微微皱起眉头,声音里带着歉意:

“不好意思,我的一时兴起让你为难了。还要你找借口跟家人说……”

刘素溪摆摆手,打断了他:

“我开玩笑的,你怎么还当真了。”

她看着夏语,眼神温柔:

“能跟你一起吃饭,我很开心。借口不借口的,不重要。”

夏语看着她,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真诚的笑意,心里的愧疚更重了。他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有些苦涩:

“那是,你说的,我都很认真地执行的。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无比认真地重视。”

他顿了顿,看着天边越来越美的晚霞,声音变得轻柔,像在吟诗:

“因为想念是呼吸的痛,它活在我身上所有角落。哼你爱的歌会痛,看你的字会痛,连沉默也痛。”

他转过头,看着刘素溪:

“遗憾是会呼吸的痛,它流在血液中来回滚动。后悔不贴心会痛,恨不懂你会痛,想见不能见最痛。”

他握紧了她的手:

“总而言之,就是……看不到你,就会浑身不自在。知道了吗?”

这些话,半是歌词,半是真心。他说得很慢,很认真,每个字都像珍珠,落在傍晚温柔的空气里,发出清脆的回响。

刘素溪完全愣住了。

她看着夏语,眼睛睁得大大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红晕,那红晕一直蔓延到脖子,甚至耳朵尖都红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她只能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含糊地应了一声:

“嗯……我懂。”

那声音细若蚊蚋,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夏语的心。

夏语看着她这副娇羞得几乎要缩起来的样子,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拥抱她的冲动。但他忍住了,只是笑着,用轻松的语气说:

“在外人面前,你总是那么清冷高傲,高高在上的冰山美人站长。怎么在我这里,就变得那么容易害羞啊?”

刘素溪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那双眼睛里没有怒气,只有羞恼。她伸出手,轻轻拍打了一下夏语的手臂:

“要你管。”

那动作,那语气,完全是少女的娇嗔,与平时那个冷静自持的广播站站长判若两人。

夏语嘿嘿一笑,握紧了她的手:

“嗯,我不管哈。我只负责好好地待在你身边就行了。”

他牵起她的手,两个人并肩朝着商场里走去。广场上的喷泉正好开始表演,水柱随着音乐起起落落,在灯光下闪烁着七彩的光。周围有不少人在观看,孩子们兴奋地叫着跳着,情侣们依偎在一起,老人们坐在长椅上安静地看着。

但夏语和刘素溪都没有驻足。

他们穿过广场,走进商场温暖的室内。灯光很亮,暖气很足,瞬间驱散了外面的寒意。商场里人很多,周末的傍晚正是热闹的时候,但那些喧嚣似乎都和他们无关。他们手牵着手,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仿佛走在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

他们在一家装修简约的餐厅吃了晚饭。点了两个简单的菜——一份清蒸鱼,一份炒时蔬,两碗米饭。吃得很安静,偶尔说几句话,大部分时间只是默默地吃着,偶尔抬头看看对方,相视一笑。

那种安静不是尴尬,而是一种默契的、舒适的安静。像是两个人都知道,有些话不必说,有些情绪不必表达,只要在一起,就好。

吃完饭,他们走出商场。天已经完全黑了。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快,仿佛只是转身的功夫,白昼就撤退了,把舞台让给了黑夜。天空是深邃的墨蓝色,像一块巨大的天鹅绒幕布,上面还没有星星——时间还早,星星还没出来。只有一弯细细的月牙,斜斜地挂在天边,发出清冷而微弱的光。

他们推着自行车——刘素溪也骑车来的,是一辆浅粉色的女式自行车,车篮里放着她的书包——慢慢地朝着实验高中的方向走去。

学校在镇子的东边,离这里不远,骑车大概十五分钟。但他们不着急,推着车慢慢地走,像是要故意延长这段路,延长这个夜晚。

街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个影子并排着,时而重叠,时而分开。夜风吹过来,有些凉了,刘素溪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了,毛茸茸的帽檐衬得她的脸格外小,格外柔和。

走着走着,夏语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夜晚里格外清晰:

“我以前总是不明白,人的一生里,有多少事情是有意义的,又有多少事情是值得奋不顾身去做的。”

他顿了顿,侧过头看着刘素溪:

“但,自从认识你之后,我明白我的生命中,终究会有几个人,能让我一离开,就有彻骨的疼痛。”

刘素溪抬起头,看着他。路灯的光从侧面照过来,让他的脸半明半暗,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那双眼睛,在夜色中格外明亮。

“因为害怕疼痛,”夏语继续说,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所以喜欢黑暗——因为黑暗中,疼痛会被掩盖,会被稀释。却也害怕黑暗的时光你不在身边,我会迷茫,我会因为找不到你的身影,而孤独地在不知名的路上游走,哭泣。”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刘素溪:

“你知道吗?我其实不太喜欢黑夜。但是我又非常痴迷黑夜的到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刘素溪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夜色中闪烁着复杂情绪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拥抱他的冲动。但她没有,只是轻声问:

“是因为……那一刻,世界安静了下来吗?”

夏语摇摇头:

“不是。”

他伸出手,轻轻拂开刘素溪额前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

“是因为那一刻,我安静得只听见我自己的心跳,和想起跟你一起的回忆。”

他的手指停留在她的脸颊旁,温度透过皮肤传来:

“是跟你一起的回忆,支撑着我度过那漫长的黑夜。”

刘素溪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她看着夏语,看着这个平时总是坚强、总是承担、总是把一切扛在肩上的男孩,此刻却用如此脆弱、如此直白的语言,诉说着对她的依赖。那种反差,让她心疼得几乎要窒息。

她反抓住夏语的手——不是握住,而是紧紧抓住,像是怕他消失——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夏语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想把手抽回来:

“没发生什么事情。就是……突然想说说心里话。”

但刘素溪没有放手。她抓得更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如果没有发生什么事情,那你为什么会说出这样子的话?告诉我真相,好吗?”

她的眼神很锐利,像能穿透一切伪装,直达内心。那是她作为广播站站长、作为“冰山美人”时才会有的眼神——冷静,理性,不容敷衍。

夏语在她这样的注视下,所有的掩饰都土崩瓦解。他苦笑了一声,那笑容里有无奈,也有释然:

“终究还是没能瞒得住你啊,小笨蛋。”

刘素溪没有理会他叫她“小笨蛋”,依然紧紧地抓着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夏语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的事情。就是……最近的事情多了,心情复杂了,安静不下来了,所以想的东西就多了,就杂乱无章了。”

他说得很含糊,但刘素溪听懂了。

她摇摇头,眼神依然锐利:

“这不是你。这些事,不应该能困扰你到这个程度——让你说出‘害怕黑暗’、‘害怕孤独’这样的话。应该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她顿了顿,声音放柔了一些:

“告诉我,好吗?也许我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我可以听你说。”

夏语看着她,看着那双写满关切和坚持的眼睛,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也崩塌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散开,像他心中那些沉重的情绪。

然后,他松开了她的手。

但不是要离开,而是转而抓住了她的手臂,轻轻地,但坚定地,将她拉向自己。

刘素溪没有反抗,任由他拉着,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几乎贴在一起。她能闻到夏语身上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混合着少年特有的清爽气息。能感觉到他手臂传来的温度,透过厚厚的羽绒服,依然清晰。

夏语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

“昨天……东哥说我弹琴没有感情,唱歌也没有感情。他说我心里有事,堵着,所以音乐流不畅。”

他的声音很轻,热气拂过她的耳廓,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

“他说得对。”夏语继续说,声音里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我心里确实有事。多媒体教室的申请卡在那里,江副校长见不到;文学社的工作千头万绪;乐队排练时间紧迫,但我手腕的伤还没好利索;期末考试也要来了……所有这些事,像一团乱麻,在我脑子里纠缠。”

他顿了顿:

“而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我试过了所有能试的办法,但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解决的。那种无力感……很难受。”

刘素溪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的手从夏语的手臂上滑下来,但不是离开,而是环住了他的腰,将他轻轻抱住。那个拥抱很轻,但很坚定,像是在说:我在这里。

夏语感受到了她的拥抱,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放松下来。他也伸出手,环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拥入怀中。

两个人在冬夜的街道旁,在昏黄的路灯下,静静地拥抱着。偶尔有行人经过,投来好奇或善意的目光,但他们都没有在意。此刻,这个世界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这个拥抱,和彼此的心跳。

过了好一会儿,夏语才继续说,声音闷闷的,从刘素溪的发间传来:

“所以昨天从垂云乐行回来,我就一直在想……想我是不是太贪心了?想做的事情太多,想承担的责任太多,但能力有限,时间有限,精力有限。我是不是……应该放弃一些?”

刘素溪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不,你不贪心。你只是……太认真了。想把每件事都做好,想对每个人都负责。”

她抬起头,看着夏语的眼睛:

“但夏语,你不是超人。你只是一个人,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你不可能把所有事都做到完美,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这很正常,这不是你的错。”

夏语看着她,看着那双在夜色中依然清澈明亮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那暖流流过胸腔,流过喉咙,让他的眼睛有些发酸。

“素溪……”他轻声唤她的名字。

“嗯?”

“谢谢你。”

刘素溪摇摇头:

“不用谢。我只是说了实话。”

她顿了顿,看着夏语:

“但是夏语,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要一个人扛着。”刘素溪的声音很认真,“你有我,有东哥,有乐队的朋友,有文学社的伙伴。如果你觉得累了,觉得撑不住了,就告诉我们。也许我们不能帮你解决所有问题,但至少……我们可以陪你一起面对。”

夏语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点了点头,很用力地点头:

“好,我答应你。”

刘素溪笑了。那笑容在夜色中,像一朵缓缓绽放的白色昙花,清冷而美丽。

然后,她忽然想起什么,脸又红了。她轻轻地从夏语怀里挣脱出来,但手还环着他的腰:

“刚才……你叫我‘小笨蛋’。”

夏语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怎么?不喜欢?”

“不是……”刘素溪低下头,声音很小,“只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叫我。”

夏语的心被轻轻触动了。他伸出手,捧起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

“那以后,我只叫你一个人‘小笨蛋’,好不好?”

刘素溪的脸更红了,但她没有躲开夏语的目光,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嗯。”

那一声“嗯”,像一片羽毛,落在夏语的心湖上,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他们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夜风越来越冷,才重新推起自行车,继续往前走。

天空依然漆黑,月亮依然清冷,星星依然没有出来。但夏语觉得,这个夜晚,似乎没有那么黑暗了。

因为有人在他身边。

因为有人理解他的疲惫,包容他的脆弱,愿意陪他一起面对那些纷繁复杂的问题。

走着走着,刘素溪忽然轻声说:

“漆黑一片的天空,因为时间还没有到,所以月亮跟星星都还没出来。像是一段被遗忘的、过渡的时光。凄迷的夜色,总是让人无法看透它的一切。”

夏语侧过头看她:

“怎么突然说这个?”

刘素溪摇摇头:

“只是……有感而发。”

她顿了顿,看向夏语:

“一身繁华一身尘,一世姻缘一世恩。有些东西,你可能看着她一辈子都像是在赎罪,却又不知道她在为何赎罪——这是你之前说过的话,我记得。”

夏语点点头。那是他某次在文学社分享会上说的,没想到刘素溪还记得。

“但是,”刘素溪继续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却从这句话里,想到了另一件事。”

“什么?”

“如果有一辈子,”刘素溪看着夏语,眼睛在夜色中亮得像星星,“那么我想用一辈子的时光,来温暖你的眼泪。”

夏语完全愣住了。

他看着刘素溪,看着这个平时话不多、总是冷静自持的女孩,此刻却用如此直接、如此真挚的语言,许下这样一个沉重的承诺。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然后开始疯狂地跳动。

“素溪……”他喃喃道,声音有些哽咽。

刘素溪却笑了,那笑容很温柔:

“花舞花落泪,花哭花瓣飞。蝴蝶为花醉,花却随风飞——这是我很喜欢的一句诗。”

她顿了顿,看着夏语:

“如果等待一个没有结果的等待,算不算是等待?”

夏语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也笑了,那笑容很明亮,很坚定:

“如果那个人值得等待,就算没有结果,那又如何?不去尝试,又怎么知道会不会有结果?”

刘素溪点点头,眼神很温柔:

“是啊。不去尝试,又怎么会知道呢?”

她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夏语说。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继续推着车,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夜风吹过街道,带来远处隐约的狗吠声和更远处火车的汽笛声。街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两个影子并排着,在冬夜的街道上,缓缓移动,像是要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到时间的尽头。

而天空,不知何时,已经悄悄亮起了几颗星星。

虽然还很稀疏,还很微弱,但它们在那里,闪着光,像希望,像承诺,像这个夜晚里,两个少年心中悄然升起的、对未来的坚定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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