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晚上六点半,暮色已经完全沉淀下来,化作一池浓稠的、带着凉意的深蓝。
实验高中的校门在周末的夜晚敞开着,像一道沉默的闸口,迎接着从四面八方归来的学生。陆陆续续有学生走进来——有的独自一人,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步履匆匆;有的三三两两,手里还拎着从校外小吃街买来的零食,说笑声在安静的空气中荡开涟漪;更有骑自行车的,车轮碾过水泥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车铃偶尔叮当作响,清脆而短暂。
夏语和刘素溪就是推着自行车走进来的。
他们刚刚在校园外的街道上分别——刘素溪回家了一趟,换了身衣服,拿了这周要用的书;夏语则在外婆家待到傍晚。两人约好在校门口碰面,然后一起走进这个即将开始新一周学习生活的地方。
跨进校门的瞬间,仿佛跨过了两个世界的边界。校外是市井的、松弛的周末余韵;校内则是秩序的、即将收心的学习前奏。路灯已经亮起,沿着主干道一字排开,每一盏都笼罩在一团温暖的、毛茸茸的光晕里。灯光洒在水泥路面上,映出一个个椭圆形的光斑,光斑与光斑之间是深浅不一的阴影,像一幅用光与暗绘制的抽象画。
梧桐树光秃的枝桠在路灯下伸展,影子投在地面上,交织成复杂而美丽的黑色网络。晚风吹过,那些影子微微晃动,像是大地在呼吸。
就在他们推着车,刚走到教学楼前的广场时,校园广播响了。
不是那种刺耳的、机械的铃声,而是音乐——一段熟悉的、带着电吉他失真音色的前奏,像一道电流,瞬间划破了周末傍晚校园的宁静。
是beyond的《逝去日子》。
黄家驹那极具辨识度的嗓音从校园各个角落的喇叭里流淌出来,清澈,有力,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穿透力:
“可否再继续发着青春梦
不知道光阴飞纵
道理无法听懂
一再落魄街中……”
歌声在空旷的校园里回荡。它从教学楼的墙壁上反弹,从操场的空旷处扩散,从梧桐树的枝桠间穿过,最后汇聚成一股温柔的声浪,将整个校园温柔地包裹起来。那声音不算特别响亮,但在傍晚的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个字,每一个音符,都像雨滴,轻轻敲打在听者的心上。
夏语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几乎是本能地仰起头,看向最近的一个喇叭——它安装在一根路灯杆的中部,灰色的方形外壳,网格里透出声音。此刻,那小小的网格里正源源不断地流淌出他再熟悉不过的旋律。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辰。嘴角不自觉地扬起,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纯粹的笑容。他甚至轻轻跟着哼了起来,声音很小,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但那种沉浸在音乐里的愉悦,却清晰地写在了脸上。
刘素溪走在他旁边,看到他这副样子,也停下了脚步。她没有看喇叭,而是侧过头,静静地看着夏语。路灯的光从侧面照过来,照在夏语微微仰起的脸上,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他的眼睛闭着,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嘴角那个笑容,温柔得像春夜里初绽的花。
她看了他几秒钟,然后也笑了。那笑容很浅,但很温柔,眼睛里有一种满足的、像是完成了某个心愿的光彩。
“这首歌,”她轻声开口,声音在音乐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柔和,“是你喜欢的吗?”
夏语睁开眼睛,转过头看向她。他的眼睛里还残留着刚才沉浸在音乐中的光彩,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
“嗯。”他点点头,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欢,“只要是beyond的歌,我都喜欢。”
他说得很自然,很肯定,像在陈述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对于他这样一个beyond的铁粉来说,这确实是事实——从《海阔天空》到《光辉岁月》,从《真的爱你》到《不再犹豫》,每一首歌他都熟记于心,每一段旋律都能唤起他内心深处的共鸣。
刘素溪歪了歪小脑袋,那个动作有些俏皮,让她平时那种清冷的气质柔和了许多。她看着夏语,眼睛里闪烁着一点小小的狡黠和期待:
“除了这首歌,我还让今天值班的同学准备了beyond的《海阔天空》、《岁月无声》、《无声的告别》、《爸爸妈妈》这几首。就是不知道……够不够时长来播放?晚自习前的广播时间只有二十分钟。”
她说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夏语,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夏语愣住了。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然后慢慢转化为一种混合着惊讶、感动和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我为你做了这件事”的坦然,看着她微微扬起的嘴角,看着她被路灯照得有些朦胧的、温柔的侧脸。
“为什么……”他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今天会有……这样子的安排呢?”
刘素溪嫣然一笑。
那笑容在她脸上绽开,像一朵在夜色中缓缓开放的白色昙花,清冷,美丽,带着一种只为他绽放的温柔。
“不只是今天。”她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很清晰,“我自从认识你之后,知道你喜欢beyond的歌曲,就……每天都会让值班的同学,在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里,播放一些你可能会喜欢的歌。”
她顿了顿,看着夏语逐渐瞪大的眼睛,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有时候是beyond,有时候是其他类似的摇滚乐队,有时候是你提过一嘴的、你觉得好听的歌。我会提前列好歌单,交给值班的同学。如果那天不是我值班,我也会叮嘱他们。”
她歪着头,看着夏语,眼神里带着一点小小的得意,和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怎么样?贴不贴心?感不感动?”
夏语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广播里的《逝去日子》已经播到了副歌部分,黄家驹的声音高亢而充满力量:“十个美梦盖过了天空\/温馨的爱渗透了微风\/热爱竞逐每秒每分钟\/轻轻一笑挫折再用功……”那些歌词,那些旋律,此刻听在耳中,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它们不再仅仅是beyond的歌。
它们是刘素溪的心意。是她默默记下他的喜好,是她利用自己广播站站长的职权(或许只是小小的便利),是她日复一日、不动声色地,在这个校园的傍晚,为他编织的一份只属于他的、声音的礼物。
这份心意,如此细腻,如此持久,如此……不求回报。
夏语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填满了,饱胀的,温暖的,几乎要溢出来。他的喉咙有些发紧,眼睛也有些发酸。他想说些什么,但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
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然后会心一笑。
那笑容很明亮,很真诚,像拨开云雾的阳光,将他脸上所有的惊讶和感动都照亮了。
“当然贴心。”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坚定,“当然感动。”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刘素溪脸上,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
“只是……这样子做,会不会让你难做?广播站应该有固定的节目安排吧?总是放摇滚乐,其他同学会不会有意见?还有……站里的老师?”
他不想她为了他而违反规定,或者承受不必要的压力。
刘素溪轻轻地摇了摇头,长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在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怎么会?”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坦然,“beyond的歌曲本身就很有意义,很积极向上,充满了对梦想的追求和对生活的思考。播放这些歌,既能舒缓大家晚自习前的紧张情绪,也能传递正能量。所以,不算什么特殊的操作,只是……常规操作而已。”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夏语知道不是。他知道广播站的节目安排需要审核,知道播放内容需要符合学校的整体氛围,也知道她一定用了不少心思,才能让这件事看起来如此“理所当然”。
他看着刘素溪,看着她那双平静而清澈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拥抱她的冲动。
但他没有。这里是校园,周围不时有同学经过。他只是看着她,轻声笑了,那笑声里充满了温柔和一种近乎宠溺的调侃:
“如果……如果不是已经身在学校了,如果不是周围这么多人……”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刘素溪耳中:
“我已经狠狠地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深情地给你一个久久的吻。”
他说得很慢,很认真,眼睛紧紧盯着刘素溪,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刘素溪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那红晕从脸颊开始蔓延,迅速染红了耳朵尖,甚至脖颈都泛起了淡淡的粉色。她低下头,不敢看夏语的眼睛,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她背着手,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面的一颗小石子,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掩饰不住的羞怯和笑意:
“没机会咯。”
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夏语一眼,然后又低下头:
“我……我回教室了。你也早点回去教室吧。”
说完,她推着自行车,就要往自行车棚的方向走。
但夏语连忙推着自行车追上她。
“素溪。”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
路灯的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脸却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表情,只能看见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夏语看着她,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得逞的、孩子气的得意:
“不会没机会的。”他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晚自习放学,你还不是一样要跟我一起回家?那时候……你就逃不了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刘素溪的脸更红了,但她这次没有躲开夏语的目光。她看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忽然也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罕见的、俏皮的狡黠:
“那就……拭目以待。”
说完,她转过身,推着自行车,小跑着离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自行车棚的林荫道拐角处,只留下一串轻快的脚步声和隐约传来的、自行车链条转动的细响。
夏语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嘴角的笑容久久没有散去。
广播里的《逝去日子》已经播完了,短暂的停顿后,响起了《海阔天空》的前奏。那熟悉的钢琴声像潮水一样涌来,瞬间淹没了整个校园。
“今天我 寒夜里看雪飘过
怀着冷却了的心窝漂远方
风雨里追赶 雾里分不清影踪
天空海阔你与我 可会变……”
黄家驹的声音再次响起,沧桑,坚定,充满力量。这首歌夏语听过无数遍,但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觉得每一个音符都仿佛为他而奏,每一句歌词都唱进了他的心里。
他推着自行车,没有立刻去车棚,而是慢慢地走在校园的主干道上。他仰着头,看着路灯的光晕,看着光晕里飞舞的细小蚊虫,听着广播里流淌的歌声,任由那份温暖和感动,像潮水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他的心田。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深蓝色的天幕上,星星开始一颗一颗地亮起来,先是几颗最亮的,然后是更多,渐渐连成模糊的星河。月亮还没有出来,东边的天际只有一片淡淡的银白,预告着它的升起。
校园里的灯光也越来越多。
教学楼像一头苏醒的巨兽,一扇扇窗户陆续亮起灯。起初是零星几点,像是试探;然后越来越多,一层,两层,三层……最后整栋楼都亮了起来,每一扇窗户都是一个发光的方格,里面是伏案学习的身影。那些灯光是苍白的,整齐的,与路灯温暖的黄光形成对比,共同勾勒出校园夜晚的轮廓。
教室的灯管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按亮的。也许是一个早早到教室准备功课的学霸,也许是一个赶作业的拖延症患者,也许只是一个习惯早到的学生。但就像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随着时间不断推移,教室里亮起的灯光逐渐增多,最后连成一片光的海洋。
夏语走到高一教学楼前,把自行车锁进车棚——那里已经停了不少车,横七竖八的,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群沉默的钢铁坐骑。他锁好车,抬头看了一眼三楼——高一(15)班的教室亮着灯,窗户里有人影晃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傍晚微凉的空气进入肺部,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然后他迈开步子,走进教学楼。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荡。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一盏盏亮起,在他身前投下光亮,又在他身后一盏盏熄灭。墙壁上贴着名人名言和优秀学生照片,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旧书的味道,那是独属于学校走廊的气息。
他走上三楼,拐进右边的走廊。高一(15)班的教室在走廊尽头,靠东侧。越靠近教室,各种声音就越清晰——压低的说笑声,挪动椅子的声音,翻书的声音,还有……广播里传来的《海阔天空》的歌声,从教室的门缝里、窗户里漏出来,与走廊里的回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背景音。
他走到教室后门,推开门。
温暖的光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教室里已经来了大半的同学。有人趴在桌子上补觉,有人三五成群地低声聊天,有人在奋笔疾书地赶作业,也有人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黑板上方的钟表指向六点四十,离晚自习正式开始还有二十分钟。
夏语的座位在第四排靠窗的位置。他穿过课桌间的过道,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放下书包,坐了下来。
椅子还是那把椅子,桌面还是那张桌面,上面有他上次不小心留下的圆珠笔划痕,有他贴的课程表,有他用来垫书的几本旧杂志。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令人安心。
他刚坐好,就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
是短信。
他的心微微一动,几乎是本能地想到了刘素溪。他掏出手机——是一部黑色的翻盖手机,屏幕很小,按键上的数字已经有些磨损了。他打开翻盖,屏幕的蓝光照亮了他的脸。
果然是刘素溪发来的短信。
发信时间:18:37。
夏语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形成一个温柔的弧度。他按动按键,点开那条短信。
蓝色的屏幕上,文字一行一行地显示出来:
“我印象中记得你喜欢beyond的歌,所以就在广播站里编排了你喜欢的歌曲。我想这些歌曲对你来说很有意义吧!生命不息,不进则退,记得哦,该坚持的总要坚持,该放弃的也只能放弃。”
看到这里,夏语的心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刘素溪总是这样,看起来清冷,心思却细腻得像春天的雨丝。她不仅记得他的喜好,还懂得用音乐来传达鼓励和安慰。
短信继续:
“我最近听的是孙燕姿的《开始懂了》,范逸臣的《放生》,阿桑的《受了点伤》。因为我感觉跟我的经历有些相似,或许这就是我的写实吧。希望你会喜欢。”
夏语看着这几首歌名,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知道刘素溪的性子,知道她外冷内热,知道她心里有很多细腻的、不轻易示人的情感。这些歌……或许真的映射了她内心的某些角落。
他几乎能想象出,在广播站空无一人的时候,她戴着耳机,一个人静静地听着这些歌的样子。窗外的暮色渐浓,室内的灯光苍白,她的侧脸安静而孤独,只有音乐陪伴。
他想立刻回复她,告诉她,他懂,他会听,他会试着去理解她歌声里的心情。
他的手指在按键上飞快地移动,编辑着短信:
“喜欢,很喜欢。你喜欢的歌曲,我也喜欢。因为这也是属于你的一部分记忆,所以我会喜欢的。”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晚自习放学,等我。”
然后按下发送键。
屏幕显示“发送成功”。他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几秒钟,然后合上手机,将它小心地放回口袋。
做完这一切,他才开始从书包里掏出晚自习要用的书籍——数学练习册,英语语法书,语文文言文注解。他把它们一本本放在桌面上,摆整齐,又从笔袋里拿出几支笔,放在练习册旁边。
整个过程,他做得有条不紊,嘴角始终带着一丝淡淡的、温柔的笑意。广播里的《海阔天空》已经播到了尾声:“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 谁人都可以\/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歌声透过教室的窗户传进来,有些模糊,但那种力量感依然清晰可辨。
而这一切,都被坐在他旁边的吴辉强尽收眼底。
吴辉强是夏语的同桌,也是他在班里最铁的朋友之一。他是个壮实的男生,皮肤黝黑,手臂粗壮,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憨厚,实则心思活络,嘴皮子也利索。此刻,他正斜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夏语,从夏语进门、看短信、回短信、掏书、摆笔……每一个动作都没放过。
等到夏语终于把一切都准备好,坐直身体,像是要开始进入学习状态时,吴辉强才慢悠悠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的、夸张的惊讶腔调:
“哟呵——”
他拖长了语调,像唱戏的开场:
“我们夏公子今晚……怎么在教室里啊?”
他故意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看着夏语,眼睛瞪得圆圆的,表情浮夸:
“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吗?我记得某些人,周日晚自习前,不是要去文学社开会,就是要去团委办事,要么就是去乐队排练。怎么今天……这么乖,这么早,就坐在教室里,准备当一个……好学生了?”
他说着,还用手在夏语面前晃了晃,像是在确认眼前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夏语。
夏语转过头,看了吴辉强一眼,然后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那白眼翻得毫不客气,充分表达了他的无语和“你又来了”的无奈。
“好啦,”夏语没好气地说,但语气里并没有真正的生气,“别在那阴阳怪气的。我什么时候不‘乖’了?再说了——”
他话锋一转,上下打量着吴辉强:
“你今晚怎么也来的这么早啊?一般来说,你吴大少爷,要不就是早来赶作业——临到交作业前的疯狂补救;要不就是在宿舍里跟叶大亮他们玩到响铃前最后一刻,才踩着点冲进教室。今天,你不但是早早就来到教室,还一副无所事事、东张西望的样子。”
夏语学着吴辉强刚才的腔调,也故意左右看了看:
“怎么?今天宿舍不好玩?还是……饭堂的饭菜不好吃,让你没了拖延的动力啊?”
吴辉强被夏语反将一军,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了。他放下转着的笔,坐直身体,然后对着夏语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双手在胸前交叉,手掌向外,做了一个像要推开什么的姿势。
“我反弹!”他大声说,声音在教室里引起了几道好奇的目光,“将你的嘴巴封住!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那动作,那语气,活脱脱一个幼儿园小朋友吵架时的样子,幼稚得令人发笑。
夏语看着他那副样子,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他强忍着笑意,板起脸,故意用严肃的语气说:
“哟呵,来对我来动作了是吧?”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做出摩拳擦掌的样子:
“是太久没有挨打了,所以皮痒了是不是?想让我帮你松松筋骨?”
吴辉强不屑地瞥了一眼夏语,目光在他匀称但算不上粗壮的手臂上扫过,然后轻轻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别不自量力了。”
他举起自己粗壮的手臂,在夏语面前晃了晃——那手臂确实很有视觉冲击力,肌肉结实,线条分明,一看就是常年运动的结果。
“就你这小身板,”吴辉强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我一只手就能打赢你。信不信?”
夏语看看吴辉强那比自己大腿还粗的手臂,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虽然匀称有力、但相比之下确实显得“纤细”的手臂,心里不得不承认,在纯粹的肉体力量上,自己确实不是吴辉强的对手。
他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声音里满是无奈和不甘:
“真不知道你这家伙是吃什么长大的……能长得那么胖那么壮,而且还那么灵活。跑得快,跳得高,打球也猛……真的是太不公平了。”
他说的是实话。吴辉强虽然看起来壮实,但一点也不笨重。篮球场上,他是内线的铁闸,卡位凶狠,篮板能力强;足球场上,他是后卫线上的定海神针,速度快,下脚准。这家伙简直就是个运动全才,偏偏学习也不算差,人缘还好。
老天爷有时候,确实不太公平。
吴辉强听到夏语的嘀咕,得意地笑了。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夏语的肩膀——那力道让夏语龇了龇牙。
“别在那嘀嘀咕咕的了。”吴辉强说,语气里有一种“哥就是这样优秀”的坦然,“就你这快一米八的身高,已经可以傲视同龄人了。就老赵的话来说,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就已经是标准的身材了,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他顿了顿,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
“但是遇到我,你就有点不够看了。知道了吗?小——夏——同——志——”
他故意拉长了“小夏同志”四个字,语气里充满了调侃。
夏语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吴辉强那副嘚瑟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他懒得再跟他争辩,只是总结性地说了一句:
“你这家伙,就是一个人形怪兽。我说的。不接受反驳!”
吴辉强还想说点什么来巩固自己的“胜利”,但夏语已经不想给他机会了。他学着吴辉强刚才的动作,也举起双手,在胸前交叉,手掌向外,对着吴辉强做了一个“反弹”的姿势。
“挡住!”夏语大声说,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听不见!呵呵!”
那动作,那语气,完全复制了吴辉强刚才的样子,甚至更加夸张。
吴辉强指着夏语,手指都在颤抖,显然是没想到夏语会来这一招:
“你……你都多大了,还那么幼稚!”
夏语放下手,笑得更加开心了:
“彼此彼此哈!刚才是谁先做的这个动作?”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都忍不住笑了。那笑声不大,但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引得前排几个同学回过头来看他们。
就在这时,坐在夏语前面的顾清妍转过了身。
顾清妍是班里的开心果,一个活泼开朗的女生,留着齐肩的短发,发尾微微内扣,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她平时跟夏语和吴辉强关系都不错,经常一起讨论题目,或者闲聊。
此刻,她转过身,趴在夏语的课桌上,双手托着腮,眼睛在夏语和吴辉强之间来回扫视,脸上带着好奇和一点点责备的神情:
“你们两个今晚怎么回事啊?从刚才开始就在那儿嘀嘀咕咕,现在还笑起来了。晚自习马上就要开始了,怎么还吵起来了?”
她说着,目光重点落在吴辉强身上,语气里带着一种“肯定是你先挑事”的笃定。
吴辉强正在为刚才“幼稚”的斗嘴略感尴尬,被顾清妍这么一说,立刻像是找到了发泄口,立马反驳道:
“男生说话,女生别插嘴!”
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这是什么天经地义的道理。
顾清妍听到这话,不屑地看了吴辉强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原始人。
“你啊你,”她摇着头,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活该单身。真的是,一点都不会说话。”
吴辉强被噎了一下,脸有些涨红:“我……我怎么就活该单身了?”
顾清妍根本不接他这话,继续说:
“我又不是跟你说话,你多什么嘴啊?我在跟夏语说话呢,你急什么?”
她的话速很快,逻辑清晰,把吴辉强堵得一时语塞。
“你……你……”吴辉强指着顾清妍,想反驳,但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你什么你啊?”顾清妍根本不给他组织语言的机会,“就知道欺负女生,算什么男子汉啊?我就说一句话而已,你咋就那么大意见呢?而且,我又不是跟你说,我只是找夏语说话而已。”
她连珠炮似的一番话,把吴辉强说得哑口无言,只能瞪着眼睛,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那副样子,活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夏语在一旁看着,从顾清妍转身开始,他就一直忍着笑。此刻看到吴辉强那副吃瘪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吴辉强听到笑声,转过头,狠狠地瞪了夏语一眼,眼神里写满了“你还笑”的控诉。然后他像是找到了救星(或者说是替罪羊),用力推了夏语一把:
“你来!人家是找你,你上!”
他把“烫手山芋”扔给了夏语。
夏语被推得晃了一下,好不容易止住笑。他拍了拍吴辉强伸过来的手,语气里带着无奈和调侃:
“上什么上啊?真的是不会说话。”
他看向顾清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人家女孩子转过来聊天,你还有意见了?还‘男生说话女生别插嘴’?这是什么封建残余思想啊?吴辉强同学,你真是……不解风情的大老粗。”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那样子像是在为吴辉强的“情商”感到深深的惋惜。
吴辉强见夏语不但不帮自己,反而帮着顾清妍“对付”自己,顿时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蔫了下来。他低下头,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里,闷声闷气地说:
“行行行,你们都对,就我错。我不说话了,行了吧?”
那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你们联合起来欺负我”的控诉。
夏语和顾清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夏语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吴辉强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只闹别扭的大型犬。
“好啦好啦,开玩笑的。”夏语的声音温和下来,“知道你最好了,行了吧?”
吴辉强在臂弯里哼了一声,没抬头,但肩膀的线条明显放松了一些。
夏语这才转向顾清妍,脸上的笑容恢复了平时的温和:
“今晚怎么那么早过来教室啦?你平时这个点,不也是在宿舍里忙活——洗衣服、收拾东西、跟舍友聊天——要磨蹭到快响铃才过来吗?”
顾清妍见吴辉强“认输”了,也不再追击,脸上的表情变得轻松起来。她托着腮,看着夏语,笑着说:
“这个周末没回家,留在学校了。上午跟我朋友——就是高二的那个许星晚学姐,出去逛了一圈,吃了个饭就回来了。然后回宿舍,一觉睡到五点多,醒来吃饭、洗澡、洗衣服……忙活完一看时间,还早,就干脆过来教室了呗。”
她说得很简单,但夏语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周末留校的轻松,和朋友逛街吃饭的愉快,回宿舍补觉的慵懒,然后醒来,在渐暗的天色里,慢悠悠地做完所有事情,最后踩着还有些湿的头发,来到灯火通明的教室。
那是一种独属于学生时代的、简单而充实的周末。
夏语一边听,一边点头,然后对顾清妍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赞叹:
“厉害。你是我见过的女生当中,手脚是最麻利的那一个了。那么多事,这么短时间就搞定了,还能这么早到教室。佩服。”
听到夏语的夸奖,顾清妍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欢喜。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短发,问道:
“真的假的?你不会是……哄我开心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期待,一点不确定,还有一点点女孩子特有的娇羞。
还没等夏语回答,旁边一直趴着装死的吴辉强,忽然抬起头,闷声闷气地插了一句:
“假的。”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带着一种“我就是要拆台”的执拗。
“老夏就是骗你的。他哄女孩子开心最有一套了。”
话语刚落,顾清妍和夏语同时转过头,用一模一样的、充满了嫌弃和“你怎么又来了”的眼神看着吴辉强。
吴辉强被这两道目光盯得有些发毛,他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道:
“自古忠言逆耳啊……我说实话还有错了……”
那样子,既委屈,又有点怂,让人哭笑不得。
夏语无奈地摇了摇头,懒得再理他。他回过头,对着顾清妍,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认真而温和:
“别听他胡言乱语。我怎么会骗你啊?我是说真的。你做事确实利索,效率高,这是事实。”
顾清妍看了一眼还在那儿嘀嘀咕咕的吴辉强,白了他一眼,然后对夏语展颜一笑:
“嗯,我相信你。不相信他——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最后那句,她是冲着吴辉强说的,声音不大,但足够他听见。
吴辉强被气得指着顾清妍,手指都在抖,但看到夏语警告的眼神,又悻悻地把手放下,小声嘟囔着什么,再次把脸埋进了臂弯里,决定眼不见为净。
顾清妍见状,轻哼一声,像一只胜利的小孔雀,然后转过头去,不再理会吴辉强,开始整理自己桌面上的书。
夏语看着这两个活宝,心里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伸出手,拍了拍吴辉强的后背,压低声音说:
“你又何必老是跟她斗嘴呢?真的是……每次都斗不过,还非要招惹人家。”
吴辉强从臂弯里抬起头,脸上写满了不服气:
“都怪你!老是帮着她!好了,现在她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老是回过头来打扰我们两个!”
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顾清妍回头跟夏语说话,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
夏语失笑:
“哪里有?都是同学,聊聊天而已。你就不能让让人家女孩子啊?真的是……活该人家说你单身。”
吴辉强轻哼一声,梗着脖子:
“我那是不想找!等我真的想找,还会找不到?”
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飘忽,语气也不那么确定,但努力装出一副“老子很抢手”的样子。
夏语看着他这副死要面子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他点点头,配合地说:
“对对对,我强哥人中龙凤,一表人才,性格……豪爽,运动全能,学习……也还行。什么女孩子找不到?只是不屑,不想找,对吧?”
他说得一本正经,但眼里满是笑意。
吴辉强听着夏语这明显带着调侃的“夸奖”,脸有些红,但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那……那是当然!”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都笑了。那笑声里,有斗嘴后的释然,有朋友间的默契,也有青春里特有的、没心没肺的快乐。
就在这时——
“铃铃铃——铃铃铃——”
清脆而悠长的晚自习上课铃声,骤然响起,划破了教室里的所有低语和笑声。
那声音极具穿透力,从每层楼的喇叭里同时迸发,像一道无形的命令,瞬间让整个教学楼安静下来。
教室里的说笑声戛然而止。补觉的同学揉着眼睛抬起头,赶作业的同学加快了笔速,聊天的同学迅速坐正身体,戴耳机的同学也摘下了耳机。
紧接着,广播里的音乐也停了。短暂的寂静后,响起了班长刘春花干练的声音:
“晚自习时间到,请同学们保持安静,开始自习。”
声音落下,教室里只剩下翻书的声音,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远处操场上的风声。
晚自习,正式开始了。
而夏语,也收起了所有思绪,翻开面前的数学练习册,拿起笔,准备投入又一个夜晚的学习。
窗外的天空已经完全黑透,星星更多了,月亮也升了起来,清冷的光辉洒在寂静的校园里。教学楼灯火通明,像一艘在夜色中航行的巨轮,载着无数个年轻的梦想,驶向不可知的未来。
这个周日夜晚,在beyond的歌声中开始,在朋友的斗嘴中升温,最终,归于笔尖与纸张摩擦的、宁静而专注的沙沙声中。
青春的故事,还在继续。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CC读书(m.ccdushu.com)与妖记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