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的江雾还未散透,江姥的草鞋在青石板上碾出细碎的冰碴。
她枯瘦的手攥着根黑黢黢的骨笛,发梢结着的冰珠在晨色里泛着冷光——这是她三十年来第一次在日出前离开石台。
老东西要投江!火娘的铜勺砸在铁锅沿。
她刚掀开灶门添苔粉,火星子溅到围裙上,烧出几个焦洞都顾不上,抄起晾衣杆就要冲过去。
苏芽伸手扣住她手腕。
指节压得火娘腕骨生疼,却没见她看过来——她的目光始终锁着江姥的背影,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让她去。
疯了?阿七的短刀地出鞘,刀背撞在船舷上,惊起几只缩在缆绳里的寒鸦。
他护在苏芽身侧,喉结动了动,当年她用船桨拍死过三个想渡峡的后生,您忘了?
苏芽没答话。
她摸出腰间产钳,钳柄上的血渍被体温焐得发暖——那是前日替渔婆接生时沾的。
江风卷着她的鬓发,她想起三日前江姥攥着雪符时,指腹摩挲符面的动作,像在摸一具婴儿的脊骨。她要找的,不是死。
话音未落,江姥已跃入江中。
冰裂般的水声惊得众人噤声,只有鱼骨跪在船舷边,扒着铁栏往下望——他十二岁那年被江姥从漩涡里捞起,那时老妇的手比现在暖些,还带着灶糖的甜。
半个时辰过得比十年还慢。
当江姥的白发再次浮出水面时,鱼骨的指甲已在铁栏上抠出五道深痕。
她怀里抱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正是方才还在晒网的鱼骨——两人合力拖着段锈迹斑斑的铁链,链上攀附着墨绿色的水藻,每拖一步都发出的呻吟。
沉、沉船!鱼骨呛着水喊,冻得发紫的手指指向链端。
众人顺着望去,水面下影影绰绰浮出艘船骸,船首二字被腐蚀得只剩半撇,像道未愈合的伤口。
苏芽蹲下身,指尖触到铁链上的凹痕——是指甲抠出来的,密密麻麻,像无数只手在最后时刻抓挠过这冰冷的铁。
她抬头时,江姥正用骨笛挑开舱门。
霉味混着腐锈气涌出来,舱内整整齐齐码着数十具枯骨,每具手腕都套着铁铐,在江底泡了多年仍泛着冷光。
十七艘。水镜的盲布不知何时滑到颈间,浑浊的眼珠盯着船骸方向。
他的手始终浸在江里,指节因长时间浸泡而发白,从鬼舌滩到亡语湾,每道涡底都沉着这样的船。他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碎冰,当年我问州官,为何南粮要绕旱道。
他说江中有鬼——原来鬼不是水神,是他们自己。
苏芽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三日前血视里看到的粮袋,想起鱼骨捞起的永禁舟楫铁碑,此刻终于串成线——前朝宁可让灾民饿死在旱道,也不愿他们顺江而下,更不愿世人知道,这些被称为的流民,早被封在铁船里,喂了江底的鱼。
捞最大的那艘。她扯下外袍扔给发抖的鱼骨,镇南号,在五涡底下。
鱼骨没接外袍,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咬着牙扎进江里。
这一潜就是七次,最后浮出时,他怀里抱着个油布包,布面还沾着江底的泥沙。
苏芽亲手撕开油布,一本《流徙录》落进掌心——纸页被蜡封得极好,翻开时还能闻到松脂香。
燕迟凑过来时,袖口沾着守渊台的木渣。
他翻到末页时,指节突然发颤:李阿妹,十九岁,怀胎七月......这批人本该三年前到南州,开田种稻。他合上书本,喉结动了动,判词写着浮籍无根,任水处置——好个任水处置,他们连沉江的时辰都算好了,就为让尸体永远浮不上来。
苏芽闭了闭眼。
她摸出融血铜盆,将《流徙录》浸入盆中。
血视在识海炸开的瞬间,她看见无数苍白的手拍打着船舷,听见婴儿的啼哭混着母亲的呜咽,最后定格在一个孩童手中的陶碗——碗底二字被磨得发亮,像双未闭合的眼。
刻九块说书砖。她睁眼时,眼底的红光比地火还烈,把名字刻进去,混进唤名钟的录音。
逆流传到南境各寨,让每个吃米的人都知道,他们碗里的饭,泡着多少人的血。
第七日晨,地火舟的铁鳍擦着守渊台的铜铃启程。
江姥立在船头,手持根用溺婴襁褓裹成的旗杆,顶端系着第一枚心印雪符——那是苏芽用江底捞起的陶碗残片熔铸的,符面还留着的刻痕。
亡语湾到了!小光举着彩石尖叫。
赤旒盟的残部在江面泼了浮油,火墙地窜起百丈高,映得众人的脸都成了赤红色。
燕迟抓着船舵要转,苏芽却按住他手背:熄火。
你疯了?燕迟的算盘珠子撒了一地,火墙能烧穿铁帆!
苏芽没答话。
她抱起融血铜盆站上高台,将《流徙录》投入火中,高声念出第一个名字:李阿妹,十九岁,怀胎七月,沉于三涡。
雪符在众人怀中发烫。
第二声王铁柱,四十三岁,会修犁出口时,符面泛起微光;第九十九声春儿,三岁,陶碗底刻落下时,整船雪符亮如星子。
江面的火焰突然颤抖。
苏芽看见无数半透明的身影从火中浮现——是被沉江的流民,是襁褓里的婴孩,是攥着陶碗的春儿。
他们伸出手,火焰竟逆卷而下,钻入江底。
轰——
江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热泉从涡底喷涌而出,火海地熄灭,腾起的白汽里,地火舟借着热流破浪前行,船尾拖出一道沸腾的水痕,像条新生的血脉。
走啊——!
江姥的呐喊撕裂长空。
她站在燃烧的浮油边缘,旗杆举得笔直,白发被气浪掀得猎猎作响。
苏芽含着泪点头,将产钳插在船舷,钳口朝南——那是南州的方向,是流民本该抵达的地方。
就在此时,船尾的说书砖突然泛起新字。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被水波震出来的:水开了,路通了。
地火舟顺江而下,三日可抵寒疡城。
远远望过去,那城依山而建,城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竟比三年前苏芽路过时更完整些。
她摸着产钳上的血渍,听见江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钟声——是守渊台的铜铃在响,是沉江的人在问:今天,有没有船敢走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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