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舟的铁鳍擦着寒疡城的倒影靠岸时,苏芽正用产钳柄蹭去掌心的薄茧。
江雾漫过船舷,她抬眼望那座依山而建的城——城墙砖缝里结着冰棱,檐下白幡被风掀起一角,几个墨字在雾中忽隐忽现,像被人用刀刻进了骨缝里。
鱼哥潜过去了!小光扒着船舷喊,彩石在他颈间晃成一道红影。
那孩子才十岁,偏生生得精瘦,此刻额角沾着江水,手指死死抠住缆绳,他说墙根底下有鞋印,新的!
可凑近了听,墙里有喘气声,像...像整座城都在憋着气睡觉!
燕迟的算盘掉在甲板上。
他望着苏芽走向跳板的背影,发现她连短刀都没带,只在怀里揣了枚空白雪符——那是用熔过三次的符砂铸的,连纹路都没刻。阿芽!他往前跨了半步,又硬生生停住。
苏芽的脚步太稳,稳得像当年她踩着血污进产房,说时的模样。
小光攥着彩石跟上,彩石表面浮起细密的灰斑。
他仰起脸,看见苏芽的发梢结了冰,在晨光里闪着锋利的光。
城门前的青石砖结着薄霜。
苏芽的布鞋刚踩上去,头顶突然炸响瓦片碎裂声。
她抬头的瞬间,一块半砖擦着耳际砸进雪堆,碎瓷片在她额角划出血线。
嘶哑的吼声响自二楼。
一个少年破窗跃下,发间缠着带血的布条,怀里抱着半筐碎石。
他眼眶青肿,眼里却烧着团火,走!
走!
走——!最后一个字带着哭腔,碎石暴雨般砸来。
小光的彩石地转黑。
他扑到苏芽身前,却被她按住肩膀推开:别怕。苏芽站着没动,第一块石头砸中左肩,第二块擦过锁骨,第三块正中额角。
血顺着眉骨流进眼睛,她眨了眨,看见少年的手指在发抖——他攥着的碎石棱角磨破了掌心,血滴在石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打可以。她跪坐在青石板上,从腰间摸出接生用的柳叶刀,在掌心划开道深口。
鲜血滴落的声音比碎石更清晰,但别不碰我。她抬头,血珠顺着下巴砸在砖缝里,你们需要疼,我也需要被知道。
少年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举起的碎石悬在半空,突然砸向地面。骗子!他嘶吼着,转身要跑,却被苏芽的声音钉在原地:三年前,西巷张婶难产,她喊了整夜。苏芽闭了闭眼,血视在识海翻涌——她看见青砖下埋着的断发,听见墙里闷住的呜咽,后来没人应,她咬着被单生下孩子,自己却...))
少年猛地转身,碎石掉了一地。
他瞪着苏芽,眼里的火灭了又燃:你...你怎么知道?
苏芽没答。
她垂眸盯着掌心的血,任冷风灌进领口。
血滴在砖上凝成小红花,每一朵都在往地下渗——渗进十年前摔碎的药罐,渗进五年前冻僵的婴鞋,渗进三天前被钉死的窗棂后,那个抱着炭火发抖的老妇。
第一夜,毒烟顺着门缝漫进广场。
小光咳得直不起腰,彩石在他手里烫得发红。
苏芽解下外袍包住他,自己却迎着毒烟爬向广场中央。
她的肺像着了火,却笑得像当年在产房里:烧吧,烧完了才看得见光。
第二日,石块砸得更密了。
有块带钉的木板砸中她后背,钉子扎进肉里。
燕迟在船上急得直搓手,要带人冲上岸,却被江姥拦住:她身上有血,血能串起断了的线。
第三日清晨,苏芽在雪地里醒过来。
她的睫毛结着冰,嘴里有血锈味。
小光蜷在她怀里,彩石不知何时又泛出淡红。
她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撑起身子,用冻僵的手指在青石板上画了个圈——那是产房里给产妇垫草席的位置。
第四日,风里传来极轻的敲击声。
哒、哒哒、哒——像雨打瓦檐,又像脉搏跳动。
苏芽的指尖突然一颤。
她想起《心印录》里的记载:安脉节律,医馆夜巡报平安。她用带血的指尖点地,一下、两下、三下——回应的敲击声立刻密了几分,像有人隔着墙在笑。
第五日夜,雪停了。
苏芽靠在旗杆上打盹,忽然听见细碎的脚步声。
她睁眼,看见个影子蹲在十步外。
那孩子穿着打补丁的棉袍,手腕上系着褪色的红绳——是前日投石最狠的少年。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快碰到她染血的衣角时,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
手拉手,不怕漏。苏芽哼起育光院的童谣,声音哑得像破风箱,冷风钻不进袖口...她想起自己在产房里哄产妇时,总用这种调子,你娘...也这样唱过吧?
少年的肩膀猛地一震。
他蹲在雪地里,头埋得低低的,声音闷得像从地底下冒出来:她...她咳血的时候,还唱...话音未落,他突然跳起来跑了,只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
第七日黄昏,细雪又落。
苏芽的掌心结了层血痂,每动一下都疼得刺骨。
她望着城墙上的白幡被风吹得翻卷,忽然听见拖沓的脚步声。
是个盲童。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医衫,手里攥着根竹制听诊器。
他摸索着靠近,指尖在空气里虚点,终于触到苏芽掌心未愈的割伤。
苏芽的血视瞬间全开。
她顺着接触的脉络,将山谷里的声音织成暖流——育光院孩子们的笑声撞在山壁上,产房里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惊飞寒鸦,市集上铁犁与货担碰撞的脆响,春芽破土时顶开冻土的轻响...所有被寒疡城封在墙里的声音,此刻都顺着血脉涌进盲童的识海。
盲童浑身剧震。
他的睫毛颤动着,两行清泪突然从失明的眼里涌出来。
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像破了的风箱:外...外面...他踉跄着抓住苏芽的手腕,有人!
这声喊像块砸进冰湖的石头。
整座城的白幡突然静止,所有钉死的门窗都在微微发抖。
苏芽望着暮色里的寒疡城,看见某扇二楼的窗户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极细,极弱,却亮得刺目。
当夜,第一扇门开启一条缝。
有人从门缝里伸出手,放了捧炭火余烬在广场中央。
火星子在雪地里跳跃,映得苏芽睫毛上的冰珠泛着暖光。
她摸了摸怀里的空白雪符,发现符面不知何时爬满了细纹——像春芽顶开冻土时,土地裂开的第一道缝。
寒疡城的夜静得反常。
连风声都放轻了,仿佛怕惊醒什么。
苏芽裹紧外袍,望着那捧炭火,听见远处传来极轻的推门声。
一声,两声,三声...像春汛时冰面开裂的轻响,从城心往四周扩散。
第二日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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