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疡城的黎明来得比往日早。
苏芽站在地火舟的甲板上,哈出的白气刚飘起半寸就被风卷散。
她望着广场中央的共饮坛,坛沿结着薄冰,却仍有热气从坛底渗出——是守城的稳婆们连夜添了柴火。
晨雾里,百姓的影子像被揉散的墨点,从四面八方往广场涌,棉袄上的补丁、竹篮里的红苕、孩子们冻红的鼻尖,都在晨光里泛着暖融融的钝光。
苏娘子!
一声喊从人堆里炸开。
是前日给孩子喂药的妇人,她怀里的小娃正揪着她的发绳,另一只手举着块烤得焦黑的面饼。
妇人挤到舟边,踮脚把面饼塞进苏芽手里:没甚值钱的,就当路上垫垫——话没说完,后面的老汉就捅了捅她后腰:让翁先生先说话!
闭目翁站在医徒队最前头。
他没戴帽,右眼的药布还渗着淡红,可脊梁挺得比二十年前当太医时更直。
十名医徒的药箱并列排在脚边,箱面的血掌印在冷光下像团团小火焰——昨夜他们围在共饮坛前,用苏芽掌心未凝的血蘸了,一个接一个按上去。苏首领。他摸向药箱上的掌印,指腹蹭过还未干透的血渍,这十双手,以后替寒疡的风,替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跟着你走。
石童不知何时凑到苏芽身侧。
他的手指冻得发僵,却捏着枚银针包,正往苏芽衣袖里塞。
针包是粗布缝的,边角磨得起了毛,凑近能闻到淡淡艾草味。我娘的针。他声音发紧,她走前说...好稳婆要救大的,更要护小的。苏芽低头,看见他眼尾还挂着昨夜没擦净的泪痕,若遇到和我一样的孩子...他突然顿住,喉结动了动,叫他们来找我。
苏芽伸手按住他塞针包的手。
针包下的银针硌得她掌心发疼,像块烧红的炭。
她从怀里摸出枚雪符——用冰棱磨成的薄片,表面还凝着霜花,等你能听见别人的心跳。她把雪符按进石童掌心,再用它找我。
三、二、一。
暗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芽转身,正撞进一双温热的手。
暗语的指尖快速敲着她的掌心:三短,是《心印录》里的节律。
苏芽反手回了五下——火会回来。
暗语的手顿了顿,突然攥紧她的手腕。
这个总绷着肩的聋女,此刻眼眶泛红,指腹重重蹭过苏芽手背上的旧疤,像在确认什么。
吱呀——
一声木门开启的轻响,惊得广场鸦雀无声。
东头第三户的窗棂被推开条缝,露出个老妇人的脸。
她扶着门框,左手贴在胸口,指尖微微发颤。
紧接着,西巷的竹门、南墙的破板门、北院的雕花门,的开门声像滚过雪地的珠子,此起彼伏。
百姓们不出门,只站在门框内,一手扶着半开的门,一手按在左胸——那是他们昨夜商量出的告别礼:门开着,心也开着,不再恐惧。
燕迟的脚步突然重了。
他蹲在地火舟的舱口,手指抠着冰核槽的边缘。
原该填满的冰核槽里,只躺着半排幽蓝的晶体。少了三分之一。他抬头看向苏芽,眉峰拧成结。
在这儿!
船尾传来老匠人的抽噎。
苏芽绕过去,只见舱底夹层里塞着团黑乎乎的东西——是拆解的取暖炉芯,铜片上还沾着未擦净的炭灰。
老匠人蹲在地上,膝盖压着半块拆炉用的铁錾,我们锁了三十年门...他喉结动了动,没送出过东西...这次,不想再欠活着的人。
苏芽蹲下来,指尖拂过那些暖芯。
铜片边缘还带着昨夜的余温,像无数双没说出口的手。
她喊来登记官,每收一块暖芯就记个名字,又让工匠在舟壁刻下寒疡赠三个大字。
刻刀凿进木时,木屑溅在老匠人脸上,他却笑了,眼泪砸在木屑上,冻成亮晶晶的小珠子。
地火舟的汽笛响了。
蒸汽从船尾喷出,裹着白雾卷向天空。
苏芽站在甲板最前,看着两岸的雪树向后退去。
寒疡城的轮廓渐远,突然,当——当——当——的钟声破空而来。
三长两短,是《心印录》里的节律。
她回头,只见城楼上的白布幡全不见了,换成了红药汁染的布条,在风里猎猎翻飞,像把把烧不熄的火。
闭目翁站在城楼最高处。
他看不见舟影,却朝着江流的方向深深一拜。
官袍被风掀起,露出里衬的粗布——那是昨夜医徒们连夜缝的,说太医要穿得暖和些。
石童带着孩子们在岸边跑,小短腿踩得雪沫四溅,齐声喊着那首新学的童谣:手拉手,不怕漏!声音像小雀儿扑棱翅膀,弱却不断,追着船跑了好远。
夜来得快。
断峡湾的水面黑得像泼了墨,两岸的山影压下来,连星光都被挤得支离破碎。
燕迟铺开地图,油灯在风里摇晃,把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雾噤镇,全镇失语十年。他指尖点在地图上的红点,传闻他们用泥封嘴,用布裹耳,比寒疡更闭。他抬头看苏芽,若他们连门都不开...
我不是赤手。苏芽打断他。
她抚着衣袖里的银针包,针包隔着布料硌着她的手腕,我带走了他们的声音。
咚——
舟底突然震得人踉跄。
小光扶着栏杆尖叫,手指抖得指向水面:水下...有人拉船!
苏芽冲过去。
船舷外的水面翻着黑浪,有东西擦过船底,发出粗粝的刮擦声。
她摸向腰间的刀,刀鞘上的凹痕抵着掌心——那是第一次杀人时留下的。
燕迟抄起鱼叉,火把凑近水面的瞬间,众人倒抽口冷气:
幽蓝的冰核光里,几条破旧麻绳缠在船锚上,绳结处沾着暗红的血,正随着水流微微晃动,像几只不肯松开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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