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舟的龙骨发出闷响,老匠人攥着船舵的手青筋暴起,蒸汽阀开到最猛,铁锚上的麻绳却越绷越直,像水下有双无形的手在跟他们较力。
苏芽抽出腰间短刀,刀尖刚要割向绳结,小光突然扑过来抓住她手腕。
少年的指甲几乎掐进她皮肉里,眼尾泛红,下面好多心在哭...他们把嘴缝上了。他的声音发颤,像被冻裂的瓷片,我能感觉到,那些疼不是绳子勒的,是这里——他重重捶了捶胸口,像有人拿冰锥子扎。
苏芽的刀顿在半空。
她见过小光的,那孩子能摸到别人藏在骨头缝里的情绪,比医书里的脉诊更准。
她反手握住小光发抖的手,转向船尾:拿听水筒来!
老匠人从舱底摸出铜制的听水筒,苏芽将一端抵在船舷,另一端贴紧耳际。
幽蓝的冰核光里,她听见了——极深极深的水下,有规律的敲击声穿透水层,像心跳,又像摩斯电码。
哒...哒哒...哒——是暗语教给医徒们的安脉节律,那是他们约定的我还活着的信号。
是雾噤镇的人。燕迟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地图在他手里被攥出褶皱,这里原是低洼湖镇,永夜后地下水位暴涨,地面结了两尺厚的冰壳,人没法在冰上走,只能往水里躲。他指尖点着地图上的等高线,我查过旧档,镇民世代凿井通气,半淹的屋舍就是他们的家。
可冰面常年封死,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十年失语,怕不是自愿的。
那冰面的黑烟?苏芽想起昨日路过时,远处冰面腾起的灰雾。
有人强行破冰。燕迟的指节捏得发白,冰层下的屋舍结构早被水泡松了,硬凿会塌。他突然抬头看她,你要下去?
他们在敲安脉。苏芽把听水筒递给老匠人,这是求救。
话音未落,闭目翁拄着药箱挤过来。
他右眼的药布渗着淡红,左手却稳稳托着个陶碗,碗里是墨绿色的药糊,泛着腥苦的冰苔味:水寒蚀肺,非药不能久留。他用竹片挑起一团药糊塞进苏芽嘴里,冰苔温膈,熊胆镇惊,融雪符灰引气——含着别咽,能撑半柱香。
石童突然从人堆里钻出来,兽皮防水衣穿得歪歪扭扭,怀里还抱着那枚粗布针包:我能游!他的耳朵尖冻得通红,我娘说...稳婆要救大的,更要护小的。他盯着苏芽腰间的雪符,若遇到和我一样的孩子...声音突然哽住,我能听他们的心跳。
苏芽望着他眼尾没擦净的泪痕,想起寒疡城岸边追船的童谣。
她摸出最后四块雪符,分给燕迟、石童、小光各一块,自己留了一块:贴在胸口,体温化了就上浮。
井索是用兽筋编的,浸了松油防冰。
苏芽第一个抓着绳子往下滑,冰面的光渐渐被水吞没,幽蓝变成深青,再变成墨色。
水下的残屋像被按进颜料缸的墓碑,断梁上挂着褪色的春联,窗棂间缠着水草,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划痕——是用指甲、碎瓷片,甚至牙齿刻的,有的是数字,有的是歪扭的字。
看那边!小光的水下手势急促,他的手指指向废塾的方向。
那是个穿灰布衫的,可走近才发现,所谓的是畸形隆起的铁块——铁钩从脊椎刺入,绳索穿过钩环,直连水面。
再往废塾里走,十多个少年蜷缩在朽烂的书案上,脊背上的铁钩泛着暗红锈迹,有的伤口还在渗血,有的已经和肉长在一起。
他们被拴着。燕迟的水下话囊冒起气泡,他摸向腰间的短刃,冰盗控制他们打捞沉物,反抗就断了通气绳。
一个瘦得脱形的少年突然扑过来,死死抱住石童的腿。
他的嘴被粗麻线缝着,眼睛却睁得极大,手指在水里疯狂比划——那是苏芽在寒疡城见过的,用关节弯曲的角度代替音节。
石童的眼泪在水下散成银珠,他颤抖着抬手比划回应。
少年的手指顿住,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按在自己胸口。
石童的瞳孔猛地收缩,他转身抓住苏芽的胳膊,比划的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他说...已经十年没人唱过歌了。
苏芽的血突然往头顶涌。
她解下腰间的铜片——那是从前在育光院测婴孩啼哭用的共鸣器,边缘还留着婴儿的牙印。
她把铜片咬在齿间,深吸一口气,发动血视。
眼前的水下世界突然变成血色网格,她能看见震动波像蛛网般扩散,能听见少年们破碎的心跳声。
她用力敲击铜片。
手拉手,不怕漏——
童谣的旋律化作震动波,顺着水流撞碎残屋的窗,擦过铁钩的尖,钻进每个被缚少年的骨头里。
最边上的小少年突然抬头,缝着嘴的麻线被挣断,他张开嘴,虽然发不出声音,却用喉咙哼出不成调的气音。
另一个少年跟着动了动嘴唇,第三个、第四个...他们的手指开始在水里划动,模仿着震动的轨迹。
咔——
冰面传来裂纹声。
苏芽抬头,透过浑浊的水层,看见数十个黑影围住井口,镐头的寒光刺得人眼疼。
为首的大汉吐了口冰碴子:这帮哑骨头,值三斤暖芯!他挥了挥手里的铁钳,把井索砍了,让他们在底下喂鱼!
燕迟的短刃已经出鞘,却被苏芽按住手腕。
她指了指井壁的冻土,又摸了摸胸口的雪符——雪符边缘刚泛起水痕,说明体温已经开始流失。
她比划着的手势,拉着石童和小光沉向最暗的梁下,闭紧呼吸,连心跳都压到最慢。
冰面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镐头砍在井索上的闷响震得水下泥沙翻涌。
苏芽盯着怀里的铜片,突然看见角落的小少年。
他的手指还在墙上划动,一下、两下、三下——是刚才她敲出的节奏。
暗青色的水下,那个小小的、歪扭的音符,像粒被雪埋了十年的种子,终于裂开了条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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