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字在魏无羡喉咙里滚了又滚，最终死死卡住，没能发出一丝声响。心脏在短暂的停滞之后，开始狂跳，擂鼓般撞着胸腔，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蓝湛。
云深不知处的蓝忘机，皎皎君子，泽世明珠。怎么会出现在这偏远小镇的夜色里？是夜猎路过？还是…冲着他来的？
不，不可能。他现在这副模样，气息被系统遮掩，连怨气都近乎不显，蓝忘机绝无可能一眼认出他是谁。镇定，必须镇定。
魏无羡迅速垂下眼睑，掩去眸底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身体下意识地缩了缩，将脸往破旧衣领和乱发后藏得更深，肩膀微微佝偻，摆出一副被突然出现的“仙师”吓到的、卑微又惶恐的流浪汉姿态。扶着柳树的手，指尖用力到发白，借以压制身体的微颤。
屋顶上，蓝忘机并未立刻动作。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月光勾勒出他清冷的轮廓，浅色的眼眸在昏暗中依旧清明，居高临下地望过来，目光如有实质，落在魏无羡身上，带着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魏无羡能感觉到那目光在他周身逡巡，尤其是刚才功德金光隐没的手背，还有他此刻刻意流露的、那点属于乱葬岗的微弱阴寒死气。他头皮发麻，每一寸肌肉都绷得死紧，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缓，生怕泄露出丝毫属于“魏无羡”的痕迹。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煎熬。河风吹过，带来湿润的水汽和泥土气息，也带来了蓝忘机身上那清冷的、如同雪后松柏般的淡淡檀香。
就在魏无羡几乎要忍不住这无声的压力，考虑是否该“惊慌失措”地逃走时，蓝忘机动了。
他没有飞身而下，也没有开口询问。只是足尖在屋瓦上轻轻一点，身形如一片无重的云，悄无声息地飘落，恰好落在魏无羡身前三丈之外。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避免了直接压迫，又足以封锁大部分去路。
魏无羡“吓得”往后踉跄一步，差点真的摔倒，喉咙里挤出半声短促的气音，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惧，胡乱地摆着手，口齿不清地嗫嚅：“仙、仙师…小人…小人只是路过，什么都没干…”
蓝忘机的目光在他沾满泥污、破烂不堪的衣物和蓬乱的头发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他扶着柳树、指节泛白的手，最后落回他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此人形貌狼狈，气息阴晦杂乱，似是常年与尸鬼为伍的落魄散修或掘墓人。但方才那一闪而逝的淡金色微光…虽微弱到近乎错觉，却清正温煦，绝非此类人身上该有之物。且此人此刻的姿态，惶恐过甚，反而显得有些刻意。
“方才，”蓝忘机终于开口，声音如玉石相击，清冷悦耳，在寂静的河边格外清晰，“此处可有异状？”
他问的是异状，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掠过魏无羡，投向那刚刚怨气消散的河湾。显然，他察觉到了此地怨气的变化。
魏无羡心脏又是一紧。蓝忘机果然注意到了！他低着头，眼球快速转动，脑子里飞快地编造说辞。
“异、异状？”他哆嗦着，抬起一点眼皮，飞快地瞟了河面一眼，又赶紧垂下，“没…没注意…小人就是走累了，在这歇歇脚…好像…好像刚才水面是有点不对劲，咕嘟了几个泡…小人害怕，没敢细看…”他语无伦次，将一个胆小如鼠、又有点贪生怕死的流浪汉形象演得十足。
蓝忘机沉默着，没有接话。那目光依旧停留在魏无羡身上，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内里。魏无羡几乎能感觉到那视线在自己周身的“阴寒死气”上打了个转，又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警告！检测到高阶修士近距离灵识探查（强度：中等）。系统气息遮掩模块运转负荷增加。请宿主保持当前伪装状态，避免剧烈情绪波动或能量外泄。】系统的警告声突兀地在识海响起，冰冷依旧，却让魏无羡在蓝忘机的注视下，莫名多了一丝底气——至少，系统还在工作，他的伪装还没被彻底看穿。
他努力维持着身体的颤抖和呼吸的紊乱，心里却焦灼如焚。不能久留，必须尽快脱身。每多待一刻，暴露的风险就呈几何级数增长。蓝忘机不是旁人，他对怨气的敏感，对自己（曾经的自己）的熟悉程度…魏无羡不敢赌。
“仙…仙师，要是没事…小人，小人能走了吗？天、天晚了…”他瑟缩着，试探着往旁边挪了半步，眼睛不敢看蓝忘机，只盯着地面。
蓝忘机的目光随着他的移动微微一转，并未阻拦，但也没有让开道路的意思。他忽然问道：“你从何处来？”
魏无羡喉结滚动一下：“东…东面，胡乱走的，没个定处…”
“往何处去？”
“不、不知道…找个能落脚的地方…”
一问一答间，蓝忘机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他。魏无羡感觉自己像被放在火上慢烤，冷汗几乎要浸透内里的单衣。他知道自己回答得毫无破绽，一个流浪汉本该如此，但蓝忘机的沉默和注视本身，就是最大的压力。
就在这时，蓝忘机忽然上前一步。
这一步并不大，距离却骤然拉近。魏无羡浑身汗毛倒竖，几乎要控制不住后退或反击的本能。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站在原地，只是将头埋得更低，身体抖得更厉害。
蓝忘机伸出手——并非攻击，只是指尖微抬，似乎想碰触什么，或者只是更仔细地观察。他的目光，极其专注地落在魏无羡的袖口，方才金光隐没的附近。
魏无羡脑中警铃大作！难道他看见了？或者感应到了功德金光残留的痕迹？！
不能再等了！
就在蓝忘机指尖即将触及他袖口的前一刹那，魏无羡像是终于承受不住“仙师”的威压和靠近的恐惧，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向后一跳，同时脚下“不小心”绊到柳树突出的树根，整个人狼狈地向后摔去！
“哎哟！”
他摔得不重，但在倒地瞬间，借着翻滚的姿势，右手极其隐蔽地往潮湿的泥地上一按，一缕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怨气悄无声息地钻入地下，迅速蔓延至不远处另一簇茂盛的芦苇丛。
“唧——！”
一只栖息在芦苇丛中的夜鸟被这缕阴冷的“气息”惊动，扑棱着翅膀猛地窜出，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刺耳的鸣叫，朝着河对岸慌不择路地飞去！
这动静在此时显得格外突兀。
蓝忘机的动作果然顿住了，视线下意识地被那受惊飞起的夜鸟吸引了一瞬，指尖也停在了半空。
就是现在！
魏无羡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起，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朝着与夜鸟相反的方向——镇子东头的巷弄深处踉跄跑去，嘴里还惊恐地喊着：“鸟！有东西！吓死我了…仙师救命！有妖怪啊！” 声音嘶哑慌乱，将一个被“妖怪”（夜鸟）吓破胆的愚民演得活灵活现。
他跑得毫无章法，跌跌撞撞，充分利用巷道的黑暗和曲折，转眼就消失在阴影里。
蓝忘机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狼狈逃窜的背影迅速融入黑暗，浅色的眼眸在月光下微微闪动。他没有立刻去追。
夜鸟的惊飞可以用那人摔倒的动静解释，但时机太过巧合。那人摔倒的姿态…也有些刻意。更重要的是，就在那人倒地、夜鸟惊飞的瞬间，他袖口处那极其微弱的、令他心生疑窦的温煦气息，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更加浓郁的、属于坟岗荒野的阴晦。
是错觉吗？
还是…那人故意为之？
蓝忘机缓缓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方才靠近时，除了那可疑的微光残留，他还从此人身上感觉到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不是容貌，不是声音，而是某种更深层的、萦绕不去的特质。但这感觉缥缈如烟，无法捉摸。
他抬眼望向魏无羡消失的巷道方向，又回头看了一眼恢复平静、但怨气却已消散的河湾。此地溺毙之事他略有耳闻，今夜路过察觉怨气异动前来查看，却不想遇到这样一个古怪的流浪汉。
沉默片刻，蓝忘机并未施展身法急追。他只是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朝着魏无羡逃离的方向走去。步履沉稳，白衣在夜色中如流动的月光。既然心生疑窦，便跟上去看看。若真无辜，也不会为难；若另有隐情…
他的眸色沉静如古井寒潭。
魏无羡在狭窄曲折的巷道中拼命奔跑。肺叶火辣辣地疼，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魂魄因为方才强行分心操控那一缕怨气惊鸟而传来阵阵抽痛。但他不敢停，甚至不敢回头。
他能感觉到，蓝忘机没有立刻御剑或施展身法追来，但那道清冷的目光，或者说那种被锁定的感觉，并没有消失！他就像黑夜中的一盏微弱萤火，无论如何奔逃，似乎都逃不过皓月的映照。
“系统！能不能加强遮掩？或者干扰他的追踪？”魏无羡在内心急吼。
【当前环境下，系统可提供‘低级视觉错乱’辅助（时效：三十息），需消耗净化点数50点。是否启用？】
“启用！立刻！”魏无羡毫不犹豫。点数没了可以再赚，被蓝忘机抓住就全完了！
【确认。消耗净化点数50点。‘低级视觉错乱’启动。】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魏无羡为中心扩散开来，微弱地扭曲了他身后巷道中的光线和阴影。对于蓝忘机这等修为的修士，这种低级的干扰效果有限，且持续时间极短，但哪怕只能扰乱一瞬的判断，也是机会！
魏无羡趁此机会，猛地拐进一条更窄的、堆满杂物的死胡同，在尽头毫不犹豫地翻身爬上一堵矮墙，跳进一处似乎废弃的院落。院中荒草萋萋，屋舍破败。他如同矫捷的野猫，落地无声，迅速蜷缩进倒塌半边的灶房角落一堆烂木板和破瓦罐后面，屏住呼吸，将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连那点系统伪装出的阴寒死气都尽力压住。
几乎是同时，巷口传来了极轻微的脚步声，稳定，从容，不像是追捕，更像是闲庭信步。
蓝忘机停在了巷口。月光将他修长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他微微侧首，目光扫过这条死胡同，又抬眼看向两侧的墙头。视觉中似乎有一丝极其不协调的模糊感，但灵力稍转便恢复正常。巷内空无一人，杂物凌乱，没有明显的藏身之处。
他的目光在那些杂物上停留片刻，又望向那堵矮墙。墙头有湿泥被蹭掉的新鲜痕迹，很轻微。
蓝忘机没有翻墙。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巷口，仿佛在倾听，在感知。夜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犬吠，近处草叶的摩挲，还有…一丝几不可闻的、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从那废弃院落的方位传来。
他眸色微深，抬步，不是走向矮墙，而是走向死胡同的深处，仿佛要仔细检查那些杂物。
缩在烂木板后的魏无羡，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他能听到那平稳的脚步声在靠近，越来越近…难道被发现了？他手指抠进泥土，体内残存不多的怨气开始不安地躁动，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涌出用作防御或攻击。
【警告！宿主怨气值出现小幅波动！请立即平复！当前环境暴露风险极高！】
就在魏无羡几乎要绝望，准备拼死一搏时，那脚步声，在离他藏身之处仅一墙之隔的地方，停下了。
随后，是片刻的寂静。
接着，脚步声响起，却是朝着来时的方向，不紧不慢，渐渐远去。
魏无羡不敢有丝毫放松，依旧死死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道外，又过了许久，夜风中再无异样，他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冰冷的泥土和碎瓦片上，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冷汗早已湿透重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蓝湛…走了？
是没发现？还是发现了，但觉得不值深究，放了他一马？
魏无羡无从判断。他只知道，这一次，他侥幸逃过了。
但危机并未解除。蓝忘机出现在白河镇绝非偶然，他既然对此地怨气消散有疑，说不定还会在附近巡查。此地不宜久留。
他挣扎着坐起，忍着魂魄的虚弱和身体的疲惫，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确认安全后，他小心翼翼地从藏身处爬出，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从院落另一侧塌陷的围墙缺口钻出，绕了一个大圈，朝着远离镇中心、靠近山林的方向潜行。
必须尽快离开白河镇范围，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绘制清心符，恢复状态。
夜色深沉，魏无羡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在废弃的屋舍和荒僻的小径间穿行，竭力避开任何可能有人或留有蓝忘机灵力痕迹的地方。方才与蓝忘机那短暂而惊心动魄的遭遇，让他心有余悸，同时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重逢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伪装狼狈，仓惶如鼠；对方皎皎如月，高不可攀。他甚至不敢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
真实…讽刺啊。
他摸了摸怀中那枚冰凉的长命锁，又想起手背上曾一闪而逝的功德金光，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自嘲的弧度。
夷陵老祖，身上带着功德金光，被姑苏蓝氏的含光君撞见，还要像个真正的阴沟老鼠一样躲藏逃窜…
这该死的系统，这该死的重生。
他深吸一口带着夜露寒凉的空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无论如何，先活下去，先摆脱这随时可能劈下来的系统惩罚。
他加快了脚步，身影很快没入镇外更浓重的黑暗山林之中。
而在镇子另一头，月光洒落的清冷河岸边，蓝忘机并未走远。他负手立于一处较高的屋脊之上，夜风鼓起他雪白的衣袖。他遥望着魏无羡最终消失的山林方向，浅淡的眼眸中映着寥落的星辰，若有所思。
方才在巷中，他确实听到了那细微的呼吸，也察觉到了那废弃院落中一丝极力压抑的、不同寻常的阴晦波动。但当他靠近时，那波动中，却又隐隐渗出一缕极淡、却让他指尖莫名一颤的温煦…
像极了不久前一闪而逝的微光，也像极了…记忆中某个早已消散之人，偶尔流露出的、与周身诡谲邪气截然不同的，那一点深藏的本真心性。
是错觉吗？
还是…
他收回目光，看向手中不知何时取出的一枚玉简。玉简微光流转，里面记录着近期一些需要关注的异常怨气事件汇报。其中一条，提到了乱葬岗方向，近期有不同寻常的能量波动，但前去查探的修士均未深入核心便被迫返回。
蓝忘机指尖拂过玉简上“乱葬岗”三字，眸色深沉。
或许，是该再去那边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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