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一过,黑水河沿岸的村落便早早进入了漫长的冬夜。
河湾村最僻静的西头,有座孤零零的祠堂,青砖黑瓦,飞檐翘角,据说是明朝一位致仕御史所建,后来家道中落,祠堂便荒废了,只剩下个耳聋眼花的老庙祝守着。
祠堂里供的不是祖先牌位,而是一尊半人高的石像。
石像无面,只有个模糊的人形轮廓,身上缠绕着石刻的锁链,锁链另一端没入底座,底座上刻着四个古篆——“永镇此间”。
村里没人知道这石像的来历,老辈人只传下话:腊月廿三到除夕夜,祠堂必须有人“守夜”,香火不能断,更忌喧哗。尤其是子时前后,无论听到什么动静,看到什么影子,都不可应声,不可回头。
说是守夜,实则是“守”那尊无面石像。
村里轮流派丁壮,两人一组,在祠堂偏房熬过那七个寒冷的夜晚。
这差事邪性,但凡守过夜的人,回来后多少都会蔫巴一阵,有的病上一场,有的则变得沉默寡言。
因此,轮到谁家,都像躲瘟神。
今年轮到村东头的杨大根和他侄子栓柱。
杨大根五十出头,是个憨厚木讷的老光棍,胆子不小,就是认死理。
栓柱二十郎当岁,愣头青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只觉得这差事新鲜,还能躲开家里唠叨。
腊月廿三傍晚,爷俩夹着铺盖,提着油灯和一篮子干粮,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进了祠堂。
祠堂里阴冷潮湿,一股陈年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
正堂空阔,只有那尊无面石像静静立在神龛上,被昏黄的夕照勾勒出一个诡异的剪影。
石像脚下的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几根未燃尽的残香歪斜插着。
“二叔,这石头疙瘩真有那么邪乎?”
栓柱凑近石像,伸手想摸。
“别瞎碰!”杨大根低喝一声,拽开他,
“老辈人定的规矩,守着就是了。少说话,多添香火。”
偏房紧挨着正堂,只有一板之隔,四下漏风。
两人铺好草席,升起一个小炭盆,总算有了点热气。
天一黑,祠堂内外便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穿堂风偶尔卷过,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吹得油灯火苗东摇西晃,在墙壁上投出张牙舞爪的影子。
栓柱起初还新鲜,东瞅西看,没多久便哈欠连天,靠着墙根打起盹来。
杨大根不敢睡,盘腿坐在炭盆边,盯着通往正堂的那扇虚掩的木门,手里攥着个护身的桃木楔子——这是他娘临终前塞给他的,说是能辟邪。
子时将近,风似乎停了。祠堂里静得能听到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和自己粗重的呼吸。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仿佛用指甲刮挠木板的“嚓……嚓……”声,从正堂方向传了过来。
声音很轻,但在绝对的寂静中,清晰得刺耳。
杨大根浑身一紧,握紧了桃木楔子。栓柱也惊醒过来,睡眼惺忪:“啥声儿?”
“嘘——”杨大根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眼神示意他噤声。
刮挠声时断时续,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寻找什么。
过了一会儿,声音停了。
栓柱松了口气,嘀咕道:“怕是耗子吧……”
话音未落,另一种声音响了起来。
是脚步声。
很慢,很沉,一步一步,从正堂深处,朝着偏房的方向走来。
脚步落地,发出“咚……咚……”的闷响,不像是踩在砖地上,倒像是……踩在厚厚的积灰上。
杨大根和栓柱的脸色都变了。
祠堂正堂除了那尊石像和神龛,空无一物,哪来的人走动?
脚步声在隔板门外停下了。
一片死寂。
油灯的火苗骤然矮了一截,光线暗淡下去,偏房里的寒意陡然加重。
栓柱牙关开始打颤,紧紧挨着杨大根。
隔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有一炷香那么长。
一个嘶哑、干涩,仿佛两块粗糙石头摩擦的声音,贴着门板缝,幽幽地飘了进来:
“冷……啊……”
两个字,拖得长长的,带着无尽的空洞和寒意。
栓柱吓得一哆嗦,差点叫出声,被杨大根死死捂住了嘴。
杨大根自己也是心跳如擂鼓,额上渗出冷汗。
他想起了老辈的告诫:不可应声!
那声音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回应,又响了起来,这次带上了一丝疑惑,或者说……不悦:
“谁……在……那儿……”
“添……点……香火……”
声音近得仿佛就在耳边哈气。
栓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类似陈旧墓土的气息。
杨大根死死咬着牙,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不知哪听来的辟邪口诀。
栓柱则把脸埋进臂弯,瑟瑟发抖。
门外的“东西”似乎失去了耐心。
刮挠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加急促,更加用力,“嚓嚓嚓”地刮在门板上,间或夹杂着推搡门板的“嘎吱”声。
薄薄的门板不堪重负地摇晃着,门闩发出呻吟。
就在门闩眼看要被推开的刹那——
“梆!梆!梆!”
远处,村口方向,传来了打更人苍老而洪亮的梆子声,以及拖长了调子的吆喝:“子时三更——平安无事喽——”
祠堂里的刮挠声、推门声、还有那诡异的低语,如同被按下了停止键,骤然消失。
油灯的火苗猛地蹿高了一下,恢复了正常。
那股刺骨的寒意也如潮水般退去。
门外,重归寂静,只有风声依旧。
杨大根和栓柱瘫软在地,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
两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恐惧。
这一夜,后半宿无人再眠。
第二天,栓柱就病倒了,高烧不止,胡话连连,总说有个没脸的人站在他床边问他要香火。
杨大根也憔悴了许多,但还能撑着。
他去找了村里最年长的七叔公,把昨夜遭遇说了。
七叔公听完,吧嗒着旱烟袋,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凝重:“是‘它’……不安分了。你们没应声,没回头,做得好。看来今年的‘守夜’,比往年更凶险。后面几夜,千万小心,尤其是……腊月廿八和除夕夜。”
“七叔公,‘它’到底是什么?”杨大根忍不住问。
七叔公沉默了很久,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才缓缓开口,讲起一段几乎被遗忘的往事。
那还是前朝嘉靖年间,黑水河一带闹过一场大瘟疫,死人无数,河水都被尸骸堵塞了。
当时有个游方到此的妖道,自称能平息瘟疫,办法却极其歹毒。
他用邪法拘了七七四十九个童男童女的生魂,炼入一尊特制的石像,埋在河湾地脉节点上,以童魂的怨戾之气“镇”住瘟疫死者的怨气,美其名曰“以煞镇煞”。
瘟疫后来果然慢慢平息,但那妖道也遭了反噬,暴毙而亡。
村民发现那尊邪异的石像,想毁掉,却怎么也毁不掉,砸不烂,烧不化,反倒靠近的人都会莫名暴病。
最后,只好建了这座祠堂,将它供奉起来,年年以香火安抚,腊月廿三至除夕,阴气最盛时,则需人守夜,以防石像中的童魂怨气外泄,化作“念煞”害人。
“那石像无面,是因为童魂面目已被炼化模糊,只剩怨念。它们冷,它们想要香火,想要……替身。”
七叔公的声音低沉下去,
“守夜,就是守着那道界限。你们听到的、感觉到的,都是‘念煞’在试探。一旦应了,回了头,就等于给了它‘凭依’,它就能顺着那点联系,从石像里出来……”
杨大根听得脊背发凉。
后面的守夜,愈发难熬。
或许是第一夜的试探让“它”记住了这两个活人的气息,诡异的动静越来越多。
有时是孩童隐隐的哭泣声,有时是许多细碎奔跑的脚步声,有时则是直接拍打门板。
那嘶哑的“冷啊”、“添香火”的低语,几乎每夜都会响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焦躁。
杨大根和栓柱死死守着规矩,绝不回应,绝不回头。
两人轮流值守,眼都不敢多合。
炭盆的火不敢灭,油灯添得足足的。
短短几天,两人都瘦脱了形,眼窝深陷,如同生了一场大病。
腊月廿八夜,风雪交加。
狂风卷着雪沫子从祠堂的每一道缝隙往里钻,呜咽的风声里,似乎夹杂着更多诡异的声响,像呜咽,像窃笑,像争吵。
子时,正堂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倒地。
紧接着,是“哗啦啦”铁链拖地的声音!清晰,刺耳,由远及近!
栓柱吓得缩成一团。杨大根握紧桃木楔,死死盯着门板。
那铁链拖地的声音在门外来回逡巡,伴随着愈发急促的刮挠声和推门声。门板剧烈晃动,门闩眼看就要断裂!
“滚……开……让我……进去……”那嘶哑的声音变得尖利,充满了怨毒。
就在门闩发出最后一声哀鸣,即将崩开的千钧一发之际——
“梆!梆!梆!”
打更的梆子声,如同定海神针,准时响起。
门外的所有动静,瞬间消失。
杨大根脱力地靠在墙上,大口喘气,发现手中的桃木楔子,不知何时,竟从中裂开了一道细纹。
最后一夜,除夕。
祠堂外隐约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更衬得祠堂内死寂如墓。
栓柱病体未愈,蜷在角落里昏昏沉沉。
杨大根强打精神,把最后一点香粉全都添进香炉,看着那三炷细香燃起微弱的红光。
他知道,今夜最难熬。
“它”被香火安抚了七日,也窥伺了七日,怨气恐怕已到了顶点。
而除夕夜新旧交替,也是一年中阴阳界限最模糊的时刻。
他检查了门闩,又用身体抵住门板,手里攥着那把开裂的桃木楔。
子时。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万籁俱寂。
一种诡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寂静笼罩了祠堂。
连穿堂风都停了,油灯的火苗笔直向上,一动不动。
太静了,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杨大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嚓……”
轻微的刮挠声,不是来自门外,而是……来自头顶的房梁!
杨大根猛地抬头!
昏黄的灯光照不到房梁高处,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但有什么东西,在那片黑暗里缓慢地移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咯咯咯……”一阵孩童般清脆,却又空洞无比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陪我……玩……”
“好冷……好黑……”
“香……要香火……”
无数细碎的、稚嫩的、充满怨毒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潮水般涌入偏房。
不再是单一的嘶哑低语,而是几十个童魂怨念的集体呼啸!
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曳,光影狂乱。
墙壁上,地面上,出现了无数扭曲晃动的小小影子,它们挣扎着,伸出手臂,想要抓住什么。
栓柱被这恐怖的声浪惊醒,看到满屋鬼影,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起来:“啊——!”
这一声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
所有的声音骤然一停。
下一秒,所有的影子和低语,如同找到了目标,疯狂地朝着栓柱涌去!
冰冷的、无形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从地上提起!
“栓柱!”杨大根目眦欲裂,想冲过去,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开,撞在墙上。
栓柱双脚离地,在空中挣扎,脸色迅速变得青紫,眼珠凸出。
他周围的空气扭曲着,浮现出几张模糊的、充满恶意的孩童面孔虚影,正贪婪地吸取他的生气。
“二……叔……”栓柱从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声音,眼中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杨大根肝胆俱裂,他知道,栓柱这一声回应,等于打开了门!童魂的怨念找到了突破口!
不能让它得逞!否则栓柱必死无疑,这些童魂也会彻底失控!
慌乱中,他看到了神龛上那尊无面石像,看到了石像身上缠绕的锁链石刻。
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脑海——既然香火能安抚,那是不是意味着,这些童魂的怨念,依然受制于某种与石像相关的“仪式”或“契约”?
老辈人只说守夜,不可应声回头,却没说过,如果“它”已经抓住了人,该怎么办!
杨大根把心一横,捡起地上那盏油灯,猛地冲向通往正堂的隔板门,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踹开!
“梆!”
几乎在他踹开门的同时,遥远的村口,打更的梆子声,提前了一丝,响了起来!
声音比往常更加急促,更加响亮!
杨大根无暇多想,举着油灯冲进正堂。
正堂内,阴风惨冽。
那尊无面石像,在摇曳的灯光下,仿佛活了过来!
石刻的锁链纹路似乎在微微蠕动,石像那平滑的面部,竟隐约浮现出无数张痛苦扭曲的孩童面孔,层层叠叠,无声呐喊。
而在石像下方,栓柱悬浮在半空,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气缠绕,那些孩童面孔的虚影正从黑气中不断浮现、拉扯。
杨大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法术。
他只有手里这盏油灯,和怀中那把开裂的桃木楔,还有……七叔公故事里那句“以煞镇煞”!
他踉跄着冲到神龛前,不顾那刺骨的阴寒和直冲脑门的怨念嘶吼,用尽平生力气,狠狠将手中的桃木楔子,朝着石像胸口那锁链缠绕的中心位置,刺了下去!
“噗!”
一声轻响,不像刺中石头,倒像是刺进了某种腐朽的木质。
“嗷——!!!”
石像内部,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混合了无数孩童惨叫的尖啸!
整个祠堂剧烈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缠绕着栓柱的黑气猛地一滞,那些孩童虚影露出惊恐的神色。
杨大根也被巨大的反震力弹开,摔倒在地,油灯脱手飞出,撞在墙上,“啪”地熄灭了。
世界陷入绝对的黑暗和恐怖的尖啸声中。
然而,预想中更猛烈的反扑并没有到来。
尖啸声渐渐低回,变成了细弱的呜咽,最终消散。
震动停止了。
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或许只是几个呼吸。
一丝微弱的晨光,从祠堂破败的窗棂缝隙中,艰难地透了进来。
天……亮了?
除夕的早晨,到了。
杨大根挣扎着爬起,借着微光看向神龛。
那尊无面石像依旧立在那里,似乎毫无变化。
只是在他刺入桃木楔的位置,留下了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点。
石像脚下香炉里的三炷香,不知何时已经燃尽了最后一寸,灰白的香灰静静地堆着。
栓柱躺在冰冷的地上,面色惨白,呼吸微弱,但胸膛还在起伏。
缠绕他的黑气已经消失无踪。
祠堂里,恢复了往日那种空荡、陈旧、但至少……不再有那种附骨之疽般阴冷邪异的感觉。
杨大根连滚爬爬地背起栓柱,逃也似的冲出了祠堂。
阳光刺眼,雪地反着光。
远处的村庄,隐隐传来迎新年的爆竹声。
那一年,河湾村的守夜规矩,悄无声息地废除了。
祠堂的门被一把大铁锁锁死,再无人踏入。
杨大根和栓柱都休养了许久才缓过来,但对祠堂里最后那晚的事,绝口不提。
只是杨大根偶尔会在深夜惊醒,仿佛又听到那刮挠门板的声音,和那声嘶哑的“冷啊”。
而祠堂里那尊无面石像胸口的黑点,后来有胆大的后生偷看说,好像比周围石质颜色更深些,摸上去……似乎也比其他地方,更冰凉一点。
村口的打更老人,在那年除夕夜后不久,就无疾而终了。
人们整理他遗物时,发现他枕下压着一本破烂的笔记,上面有些关于祠堂和石像的零碎记载,比七叔公讲的更加不详。
笔记最后几页,字迹潦草颤抖,仿佛用尽力气写下一行字:
“香火缘尽,契约将崩。守夜非守石,实守人心界限。今界限已破,楔入魂枢,暂得喘息。然煞根未除,恐非长久之计。后来者……慎之,慎之。”
这笔记很快就被村老们烧掉了,灰烬撒进了黑水河。
只是,后来每当腊月寒风起,路过那紧锁祠堂的人,偶尔会觉得,那青砖黑瓦的轮廓,在暮色中,似乎比旁边的屋舍,投下的影子要更浓重一些,也更……僵硬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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