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内那因韦挺刻意挑拨与王玉瑱冰冷一瞥而凝滞的空气,尚未完全流动开来,便被门外更高规格的通报声骤然打破——
“陛下驾到——!”
“太子殿下驾到——!”
众人心神一震,连忙再度整顿仪容,垂首恭迎。
只见李世民一身常服,未着冕旒,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沉痛与疲惫,大步踏入灵堂。
太子李承乾紧随其后,亦是素服,脸上努力维持着庄重哀戚的表情。
“诸卿免礼。” 李世民声音有些沙哑,抬手虚按,免去了所有人的大礼。
他的目光径直投向灵堂中央那具冰冷的棺椁,脚步竟有些虚浮地向前踉跄了两步,内侍连忙想要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独自走到魏征灵前,望着那熟悉却又永远沉寂的名讳,嘴唇翕动了几下,尚未开口,两行热泪已夺眶而出,顺着刚毅的面颊滚滚落下。
这位以英武刚强着称的帝王,此刻毫不掩饰自己的悲痛与脆弱。
“玄成……朕的镜子……碎了……” 他哽咽着,伸出手,似乎想触碰棺木,却又在咫尺之遥停住,最终化为一声沉重如山的叹息。
随后,他接过内侍递上的最高规格的祭香,亲自点燃,深深三揖,插入炉中,动作缓慢而郑重,每一个细微的颤抖都泄露着内心的激荡。
太子李承乾也依礼上前祭拜。
作为名义上的“太子师”,魏征没少对他严词劝谏,甚至屡屡让他下不来台,李承乾内心深处对此是厌烦甚至怨恨的。
但此刻,在父皇如此悲痛的注视下,在满堂重臣面前,他必须做出合乎身份的哀戚姿态。
他低着头,努力挤出悲伤的表情,说着程式化的悼词,心中却只盼这场面早点结束。
他的“表演”与李世民那发自肺腑的痛惜形成了鲜明对比,明眼人皆能看穿其中的水分。
李世民对魏征的感情,显然超越了普通的君臣之谊。那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对一位敢于直指其过、助其成为“明君”的诤友与“人镜”的真心敬重与依赖。
这份失去,痛彻心扉。
一番真情流露、近乎失态的悲痛之后,李世民强抑哀伤,环视灵堂,当众宣布:
“魏征公,忠心体国,犯颜直谏,有匡弼之功。今骤然而逝,朕心实痛!着,辍朝五日,举国同哀!追赠司空、相州都督,谥曰……‘文贞’!”
“文贞”二字一出,众人心中皆是一凛。这绝非普通美谥。“道德博闻曰文”,“清白守节曰贞”,此谥是对魏征一生刚直清正、学识渊博、忠贞事君的最高褒奖与盖棺定论。
陛下以此定谥,足见其哀荣之盛,恩遇之隆。
圣谕既下,灵堂内气氛更显肃穆庄重。
众人陪着帝、太子又停留哀悼片刻,直至天色将明,宫禁时间将至,李世民才在李承乾与内侍的劝说下,红着眼眶,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魏府。太子也随之离去。
帝驾离开后,灵堂内的官员们也陆续开始告辞。
待到天色微亮时,王珪父子这样重量级的吊唁者基本已离去,而更多品级较低、消息稍慢或需要观望风色的官员,则开始陆陆续续登门,魏府门前再次车马不绝。
王崇基和王敬直一左一右,小心搀扶着因悲伤与熬夜而显得格外疲惫苍老的父亲,默默走出魏府,登上等候的马车。
王玉瑱则沉默地跟在最后,自灵堂内与韦挺对视之后,他便再未发一言,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沉郁。
车厢内,气氛压抑。
王崇基见弟弟依旧沉默,不由关切地问道:“二郎,从刚才起便见你心神不属,可是有何不适?还是……心中另有挂碍?”
王玉瑱闻声,仿佛从某种深沉的思绪中被唤醒,他缓缓抬起眼,目光依旧平静,只是深处似有暗流涌动。
他摇了摇头,语气平淡:“无妨,大哥。只是……睹物思人,想起一些旧事罢了。”
他顿了顿,转向闭目养神、面色哀戚的父亲,语气转为缓和,带着劝慰,“父亲,逝者已矣,还请节哀,保重身体为上。家中旭儿与琰儿,还都指着祖父的教导,将来考个状元回来光耀门楣呢。”
提到两个活泼可爱的孙儿,王珪紧闭的眼皮下睫毛微颤,脸上深刻的悲戚终于松动了一丝。
是啊,老友已去,自己更该看顾好眼前人,教导好下一代。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眼中虽仍有血丝与悲伤,但已恢复了惯有的清明与一家之主的威严。
王珪目光缓缓扫过三个儿子,声音低沉却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嘱托:“玄成与为父,亦臣亦友,相交数十年。今日他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
“你们三个都听好了:日后,无论在朝在野,但凡听闻魏家子嗣——尤其是叔玉他们兄弟——遇到什么难处,或有人敢欺他门庭单薄,你们都不许装作不知,袖手旁观!
能帮衬的,务必帮衬;需维护的,定要维护。这不仅是全我与你魏世伯的情义,更是我王家的门风与担当!听到了吗?”
王崇基、王玉瑱、王敬直三兄弟神色一凛,齐声应道:“父亲教诲,儿等谨记于心,不敢或忘!”
王珪这才微微颔首,重新闭上眼睛,靠在车厢壁上,不再说话。车轮碾过清晨湿润的街道,向着崇仁坊王府驶去。
车外,长安城正从一夜的哀恸与寂静中渐渐苏醒,而王玉瑱的目光投向窗外流逝的街景,眼底那抹深思与方才灵堂中一闪而逝的冰冷,似乎仍未完全散去。
韦挺那张得意又惊惶的脸,以及李泰默许的姿态,如同两根细刺,扎在他心中某个角落。
有些界限,一旦被刻意模糊并利用,便需要更清晰、更果断的方式去重新划定。
回到崇仁坊王府时,天色已近黎明。
强烈的疲惫感终于压倒了一切纷繁思绪,他草草洗漱,便一头栽进卧房,沉沉睡去,连外袍都是崔鱼璃帮着褪下的。
崔鱼璃知晓他劳心费力,心疼不已,特意叮嘱了南院所有下人,今日上午务必轻手轻脚,不得高声喧哗,扰了夫君休息。
整个院落因此显得格外静谧,唯有树梢鸟雀偶尔啁啾,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缓缓移动。
然而,这份静谧中却有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约莫在王玉瑱睡下后一个多时辰,天色已然大亮,他卧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一道高大沉稳的身影闪了出来,正是项方。
他神色如常,但步履比往日更为迅捷无声,出了南院后,并未在府中停留,而是径直出了王府侧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平康坊方向的街巷中。
其时府中众人或忙于各自活计,或也因昨夜之事精神不济,无人特别留意他的离去。
翌日清晨。
长安城在短暂的哀悼氛围后,生活依旧继续。
靠近东市的一处普通坊内,天色微熹,已有勤快的妇人提着木桶,准备去坊外的河边打一日用的清水。
河水在晨光中泛着粼粼波光,尚且平静。
那妇人走到码头边,正要俯身汲水,目光随意扫过河面,却猛地顿住了。
离岸边不远的水面上,似乎漂浮着一团颜色晦暗的东西,随着水流缓缓起伏,不像是寻常的浮木或杂物。
她心下好奇,又有些不安,左右看了看,捡起旁边一根晾晒衣物用的长竹竿,小心翼翼地向那团东西探去,轻轻拨拉。
那物件被水流带动,又靠近了些许,借着越来越亮的天光,妇人终于勉强看清——那似乎是一件质地不错的锦袍,湿漉漉地裹着个人形!
“啊——!” 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妇人吓得手一松,竹竿“噗通”掉进河里,她也踉跄着后退几步,险些坐倒在地。那确是一具尸体!面朝下浮在水面,长发散乱如同水草。
妇人再不敢多看,连水桶也顾不上了,连滚爬起,脸色惨白地狂奔回坊内,一路嘶声喊着:“死人啦!河里……河里有死人!报官!快报官啊!”
消息像滴入热油的冷水,瞬间炸开。很快,坊正带着几个胆大的男丁战战兢兢地去确认,随即火速报往京兆府。
不过半个时辰,京兆府的衙役便驱散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百姓,封锁了那段河岸。
几个经验丰富的衙役驾着小船,用挠钩和绳索,颇为费力地将那具浸泡得有些肿胀的尸身打捞上岸,平放在草地上。
尸体面色青白,口鼻处有泥沙,显然溺水有段时间。身上昂贵的锦袍因浸泡而颜色深沉,但依稀能辨出精致纹样。
一名老衙役蹲下身,用布巾擦了擦尸体的面部,仔细辨认。
忽然,他倒吸一口凉气,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猛地抬起头,对旁边的同僚低呼道:“这…这不是…韦家的…韦续韦公子吗?!”
此言一出,周围几个衙役也都变了脸色。
韦续?京兆韦氏子弟,其叔父韦挺如今在魏王府风头正劲,更是传言即将高升的人物!他的侄子,怎么会淹死在这寻常河道里?
现场气氛瞬间变得凝重无比,这已非寻常的落水身亡案件。负责的捕头立刻厉声喝道:“保护现场!不许任何人靠近!立刻回报府尹大人!快!”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比衙役的马蹄更快地飞向长安城的各个角落。一个显赫世家子弟横死,还是在魏征丧期未过的敏感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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