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我这个食品厂厂长总算松了一口气了！”
办公室里。李长武嘴里叼着香烟，一脸亢奋的指着墙上被红线画得密密麻麻的销量图表，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订单就跟雪片似的飞进来！
现在全港九的士多店都在催货，有的老板甚至直接把铺盖卷扔在咱们厂门口，说是拿不到货就不走了！”
“昨天的日销量已经破了八万包！照这个势头，破十万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
方源坐在办公桌后，手里翻看着刚送来的财务报表，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十万包？
这还在他的预料之中。
香江虽小，也有三百五十万人口。
对于那些还在为生计奔波的中层白领、工厂女工来说，一包只要一蚊钱、有汤有面还有肉味儿的“方师傅”，就是最实惠的“皇帝餐”。
最关键的是节省时间，而且当前的方便面里头，方源可没搞后世的那些花活，什么一包吃不饱，两包吃到撑。
主打一个实惠、量大，还有实实在在的肉干。
“这才哪到哪？”
方源从抽屉里掏出李长武的私藏，先给舅舅扔过去一根，然后自顾自点上，美美的吞云吐雾起来。
“香江这块地，太小了。这点销量，顶多也就是个热身。”
“咱们真正的金矿，在那边。”
“英联邦几亿人口的市场，还有阿美莉卡那些吃惯了罐头的老美……那才是咱们要征服的地方。”
“一包面哪怕只赚五毛钱，那也是个能把人埋起来的天文数字！”
李长武听得热血沸腾，刚想说话，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方源接起电话，听了两句，眉头微微一挑。
“好，我知道了。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他抓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大舅，厂里的工作就辛苦你跟几个老表了，厂房还在建，工地上乱糟糟的。要时刻注意安全。另外工人们加班加点给咱们创造利润，咱也别小气，该加餐加餐，该发红包发红包，别让人说咱小气。”
“你去忙，我省得的。”
镜头一转来到西环码头。
海风带着咸腥味，海浪拍打着岸堤。
一艘挂着五星红旗的货轮，在引水船的带领下，缓缓靠岸。
这是粤省“红星食品厂”，发来的第一批代工产品——整整五十吨的方便面。
方源站在码头上，看着那熟悉的旗帜，心里竟涌起一股久违的亲切感。
随着跳板搭好，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甲板上。
“大哥！”
方源挥手喊道。
那人影顿了一下，随即快步跑了下来。
正是娄晓东。
只是，当方源看清他的模样时，眉头不由得微微一周 。
曾经在四九城里意气风发、梳着大背头、向来西装笔挺的娄家大少爷，此刻竟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袖口还磨破了边。
人虽然看着精神头还行，但明显瘦了一大圈。
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原本合身的衣服现在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是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
“源子！”
娄晓东冲过来，给了方源一个用力的拥抱。
“走！先吃饭！”
码头上人来人往，娄晓东身后还跟着厂里的同志，方源不好在此刻跟他多做寒暄，直接拉着娄晓东上了车。
汽车拐进一条充满烟火气的偏僻小巷，停在了一家以正宗“潮州菜”闻名的老字号酒楼门口。
这里环境私密，且菜品实惠，最适合谈事，也最适合……填饱肚子。
包厢里，方源一口气点了七八个硬菜，又让赵力带着其他同志去了别的包间把空间留给自己和娄晓东。
红烧肉、卤水拼盘、脆皮烧鹅、干炒牛河、还有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胡椒猪肚鸡汤。
菜刚一上齐，娄晓东的眼睛就直了。
“咕咚。”
方源清晰地听到了他吞咽口水的声音。
“吃吧，哥。没外人。”
方源亲自给他盛了一碗汤，又夹了一大块红得透亮的红烧肉放进他碗里。
“唔！”
娄晓东再也顾不上什么斯文干部形象了。
抓起筷子，夹起那块颤巍巍的红烧肉，一口就塞进了嘴里。
肥而不腻的油脂在口腔中爆开，久违的肉香瞬间冲击着味蕾。
他甚至都没怎么嚼，就“咕噜”一声咽了下去，紧接着又是一块，再一块。
他吃得太急，连嘴边的酱汁都顾不上擦。遇到带骨头的烧鹅，更是连骨头都要放在嘴里嗦两遍，恨不得把骨髓都吸出来，最后才依依不舍地吐在桌上。
方源在一旁看着，心里五味杂陈。
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静静地等着，时不时给娄晓东添点菜，或者递张纸巾。
足足过了半个小时，桌上的盘子空了一大半，娄晓东才放慢了速度。
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那种只有吃饱了饭才会有的、近乎虚脱的满足感。
“活过来了……”
接着往椅背上一靠，苦笑一声，看着方源：
“让你见笑了，源子。这吃相……跟逃荒的没什么两样吧？”
方源摇了摇头，又给他倒了杯茶，半开玩笑地说道：
“大哥，你现在好歹也是外贸局的红人、红星食品厂的销售专员，大小也是个科级干部。
怎么搞得跟刚从难民营出来似的？我老丈人还能短了你的吃喝？”
提到娄振华，娄晓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
“别提了。”
叹了口气道：
“这两年……国内的年景只能说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到处都在闹灾。粤省虽然是产粮大省，但也遭了旱，减产了两成不止。就这样，还得勒紧裤腰带，支援兄弟省份。”
“我爸……”
娄晓东摇了摇头，语气复杂：
“他现在那‘觉悟’，高得吓人！
天天在家里搞‘忆苦思甜’，说什么要与国家共患难，不能搞特殊化。
家里的定量是多少，就吃多少。哪怕手里有钱有票，他也不让去黑市买高价粮，说是不能助长歪风邪气。”
“你是不知道，那日子……”
方源听得默然。
心里清楚明白，十有八九老丈人是在“演”，通过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向组织表忠心，洗刷自己身上的“资本家”烙印。
只是苦了这一家人。
“源子……”
娄晓东三十岁人了，这会儿竟然有些羞涩：
“那个……等会儿走的时候，记得让后厨，给我打包几个猪肘子、烧鸡啥的？”
“家里那俩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难得过来一趟，你这个当姑父的不得意思意思？”
“我当是啥呢，没问题。”方源哈哈一笑，“等会儿我让老板多做点，用油纸包好，不容易坏。你带回去，给嫂子和孩子们好好补补。”
吃饱喝足，叙旧完毕，终于轮到了正事。
娄晓东坐直了身子，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源子，这次来，除了送货，还有个麻烦，爹让我跟你商量一下。”
“国内的饥荒，比咱们当初南下那会儿预想的还要严重。已经影响到工业生产了。”
他看着方源，沉声道：
“红星食品厂是个临时上马的项目，粮食局那边根本没给配额。
现在的面粉、油，都是靠着各处挤出来的点边角料在维持。眼看着……就要断顿了。”
“现在连粤省的钢铁厂、汽车厂这种重点单位，都因为缺粮停工待料了。
我们一个小小的食品厂，要是再没有原材料……这生产线，怕是还没热乎，就得停了。”
“这事儿，关系到咱们娄家在内地的仕途，也关系到……你这个‘代工’模式能不能走下去。”
“爸让我问问你，能不能……从香江这边想想办法？弄点粮食回去？”
方源闻言，眉头紧锁了起来。
他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粮食，他空间里有。香江市场上，虽然也紧张，但只要有钱，也能买到。
但问题是……怎么给？
历史上，国家是在60年冬天才正式重视起这个问题，整整50亿斤的缺口！
花了7800万美元外汇，从加拿大和澳大利亚紧急进口才勉强堵上的窟窿。
他方源这点身家，就算全填进去，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不行。”
方源摇了摇头，语气坚决。
“大哥，不是我不帮，是这事儿……没法帮。”
“统购统销是红线，谁碰谁死。”
“我这边就算东拼西凑弄个几千吨粮食运过去，到了码头，粮食局的人立马就得给接收了，统一调配。根本进不了你们红星厂的库房。”
“你说这是出口专用的？”
方源冷笑一声：
“人家会说：老百姓都快饿死了，工人都要饿得拿不动锤子了，你还拿着粮食去做方便面出口？
这是什么觉悟？这是什么阶级立场？”
“到时候，别说厂子保不住，连娄叔好不容易立起来的‘爱国’牌坊，都得被砸得稀烂！”
娄晓东听得冷汗直流。
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明明方便面市场一片红海，就这么放弃了，任谁也不甘心呐。
“那……那就眼睁睁看着厂子停摆？”
“别急。”
方源沉思片刻，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
“这事儿不能硬干，得巧干。”
方源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娄晓东：
“这样，你回去后去找廖承泽廖主任，方便面代工是部委领导传达下来的任务，谁都可以不上心，廖主任绝对不会。”
“把‘方师傅’方便面在香江销售情况跟他如实反馈！”
“争取让他以华南外贸局的名义，向上级申请政策——‘进料加工’！”
“进料加工？”娄晓东一愣。
“对！”
方源解释道：
“所有的原材料——面粉、油、调料，全部由我方氏食品提供！走进口渠道！
这些粮食，名义上是‘保税货物’，不进入国内市场流通，不占用国内的粮食指标！”
“它们唯一的用途，就是在红星食品厂加工成方便面，然后……全部出口！”
“专粮专用！封闭管理！”
“这样一来，粮食局就没话说了。因为这些粮食本来就不是给国内吃的，是用来换外汇的！”
“对于国家来说，不出粮食，只出人工和水电，就能净赚一笔加工费和外汇！
这买卖，谁能拒绝？”
娄晓东听得眼睛越来越亮，嘴巴越张越大。
最后，他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高！实在是高！”
“源子！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这叫……借鸡生蛋，两头不误啊！”
“既解决了原材料问题，又保住了厂子，还能给国家创汇！这……这是大功一件啊！”
方源笑了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这就叫——规则之内，长袖善舞。”
“只要能赚外汇，而且不抢国内那点可怜的口粮，上边肯定会一路绿灯。”
事情谈妥，娄晓东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
他看了一眼手表，催促道：
“快快快！源子，让财务赶紧把这批货的尾款结了！
最好是港币或者美金！我回去好交差！
有了这笔外汇打底，廖主任去申请政策，腰杆子也能硬气点！”
“没问题。”
方源招手叫来服务员买单。
同时特意嘱咐道：“老板，给我打包二十个红烧猪肘子，二十只脆皮烧鸡！”
“大哥，这些你带上。”
方源指着那两大袋子沉甸甸的肉食：
“除了给家里留点，剩下的，给同来的船员兄弟，还有厂里的骨干们也分分。”
“大家都不容易，别让人家说咱们娄家吃独食。”
娄晓东看着那两大袋肉，眼眶一热，重重地拍了拍方源的肩膀。
“兄弟……谢了！”
夕阳西下。
方源站在码头，目送搭载着红星食品厂所有员工的货轮渐渐远去，在海风中点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
时代的鸿沟，有时候，真就是一碗红烧肉的距离。
但他知道，只要这道“口子”撕开了，只要这座“桥”搭起来了。
未来，总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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