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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下的老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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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血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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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母亲临终留下遗言,不许三个儿子在她床前哭泣。咽气之际,大哥终究没能忍住,一滴泪落在母亲冰冷的手背上。次日,棺材内竟传来抓挠声,已逝的母亲似乎“回来”了。随着怪事接连发生,小弟林生逐渐揭开母亲隐藏一生的惊人秘密,以及她来自某个古老部族的诡异身世。一场因违背生死契约而引发的恐怖复苏悄然降临,三兄弟被迫面对亲情、誓言与超自然力量的残酷考验。

正文

娘是挨过霜降才走的。

那几日,天阴沉得像口倒扣的灰铁锅,死死压在林家老屋的瓦檐上。屋后的老槐树叶子几乎掉光了,剩几片枯黄的残叶,挂在枝头瑟瑟地抖,发出碎纸片似的、簌簌的轻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冷的、混着土腥和某种淡淡草药气的味道,挥之不去,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娘躺在堂屋东头那间她睡了几十年的旧木床上,帐子半挂着,露出她蜡黄得没有一点血色的脸。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蒙着一层灰翳,却还执拗地睁着,不肯合上。她瘦极了,盖在褪色蓝印花被底下的身躯几乎看不出起伏,只有喉咙里时不时拉出一两声破风箱似的、艰难的“嗬嗬”声,证明她还顽强地挂着最后一口气。

我们兄弟三个——大哥、二哥和我——已经轮着守了她七天七夜。眼皮都熬红了,腮帮子凹进去,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沾着药渍和尘灰。堂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火苗时不时爆一下,在墙壁上投下我们巨大而晃动的影子,像个沉默而疲倦的鬼。

屋里真静啊,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哔剥声,能听见门外偶尔一阵冷风卷过枯叶的沙沙声,能听见我们压抑的、沉重的呼吸。那股熟悉的、死亡的寒气,已经从娘的床沿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侵占了屋子的每个角落。

然后,娘的手动了。

那是一只枯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的手,青筋虬结,指甲有些发灰。它从被子边缘慢慢伸出来,指尖颤抖着,在昏暗的光线下摸索。

我们都看见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大哥猛地从床边的矮凳上站起来,带倒了一个空药碗,瓷碗落在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碎了。他顾不上,两步抢到床边。

娘的手,准确地、用尽最后力气地,抓住了离她最近的我——她的小儿子——的手腕。

冰凉,像一块浸透了井水的石头。

她的头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偏过来一点,灰翳的眼睛对上我的视线。嘴唇干裂,翕动着,喉咙里的“嗬嗬”声更急了。

“生…生子……”气若游丝,却每个字都像用凿子钉进我的耳朵里,“娘…娘要走了……”

我的喉咙瞬间被什么东西堵死了,又酸又硬,眼前模糊一片。我死死咬住后槽牙,把那股汹涌的、想要嚎啕的冲动狠狠压下去,鼻子里全是酸楚的热气。

娘的指尖在我手腕上收紧,几乎要掐进我的皮肉里,那冰冷的触感异常清晰。

“听…听好……”她的目光又吃力地转向大哥和二哥,他们也都围了过来,脸色惨白。“我死后……你们三个……谁也不许……在我床前哭……”

一字一顿,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郑重。

“记住……是‘不许哭’……一滴眼泪……也不许掉在我跟前……”

她的眼珠似乎转动了一下,挨个看过我们兄弟三人的脸,那目光浑浊,却透着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悸的严厉,甚至可以说是……恐惧?她在恐惧什么?

“答应娘……”她的手更紧了,冰凉刺骨,“发……发誓!”

大哥的嘴唇哆嗦着,二哥别过头去,肩膀微微耸动。我的眼泪终于还是冲破了堤防,滚烫地滑下脸颊,但我拼命忍着没发出一点声音。

“答……应……”娘的声音已经微弱如游丝,眼神开始涣散,可抓着我手腕的手却像铁箍一样,不肯松开。

“答应!娘!我们答应!”大哥噗通一声跪倒在床前,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却又强行扭曲成承诺,“我们不哭!一滴眼泪也不掉!我们发誓!”

二哥也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抵着冰冷潮湿的泥地,肩膀剧烈颤抖,没有声音。

我反手握住娘冰冷的手,那寒意直透心底。我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能拼命点头,泪水模糊了所有的景象,只剩下娘那张迅速灰败下去的脸。

娘似乎看到了我们的承诺,抓着我手腕的力道,一点点、一点点地松了。她喉咙里最后一声“嗬”的气音,长长地吐了出来,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那只枯瘦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搭在床沿。

她眼睛还半睁着,望着头顶陈旧发黑的帐子顶,但里面的光,彻底熄灭了。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

娘……走了。

巨大的悲痛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们勉强维持的堤坝。二哥第一个崩溃,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猛地扑到床脚,额头抵着床栏,整个背脊剧烈地起伏。我跪在原地,握着她尚未完全僵硬的手,那冰冷的触感真实得可怕,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啪嗒啪嗒,落在粗糙的床单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一片悲戚的混乱中,我看到大哥。

他直挺挺地跪在床边,离娘的右手最近。他的脸扭曲着,嘴唇咬出了血印子,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挣扎。他仰着头,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死死望着屋顶的黑暗,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力量角力,不让那痛苦的浪潮从眼眶里倾泻出来。

时间在极致的悲伤中失去了刻度。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我们都沉浸在各自无边的哀恸里,屋外的风似乎停了一瞬,连油灯的火苗都凝固了。

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啪嗒”。

我泪眼朦胧地望过去。

只见大哥紧紧攥着的、微微颤抖的拳头,松开了。一滴饱满的、浑浊的泪珠,从他低垂的眼睫末端,滚落。

它划过他沾着尘灰和泪痕的脸颊,划过他颤抖的下颌。

然后,在死一般寂静的空气中,那滴泪,直直地坠落下去。

不偏不倚。

落在了娘那只刚刚失去所有温度、垂在床沿的、枯瘦的右手手背上。

晶莹的泪滴,在娘灰黄干燥的皮肤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微微晕开一小片湿痕,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渗了进去,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略微发亮的痕迹。

大哥像是被那滴泪烫着了,浑身剧烈地一颤,猛地低下头,死死盯住娘的手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比娘的脸色还要难看。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无边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刚才所有的悲伤。

我的心脏,也在那一刻,骤然停跳了一拍。一股没来由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了上来,让我如坠冰窟。

娘的遗言,大哥落下的那滴眼泪,还有此刻弥漫在屋子里、比死亡本身更沉重的诡异寂静……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压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口。

接下来的事情,在一种麻木而机械的状态下进行。报丧、设灵堂、入殓。娘被换上了一身她生前最好的靛蓝寿衣,脸上盖了黄表纸,静静地躺进了早就备好的、刷着暗红色劣质油漆的薄棺里。棺材就停在堂屋正中,头朝外,尾朝里,下面点着一盏幽暗的长明灯。

村里相熟的老人和帮忙的乡亲们进进出出,叹息声,低语声,法事道士含糊的诵经声,女人们压抑的抽泣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却奇异地无法驱散那日娘断气后笼罩在老屋里的那股寒意。那寒意似乎有生命,盘踞在屋梁上,墙角里,尤其是那口暗红色的棺材周围。

我和大哥、二哥,作为孝子,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方的草垫上。大哥自打那滴眼泪落下后,就像丢了魂,脸色苍白,眼神发直,别人跟他说话,总要叫两三声他才愣愣地反应过来。他总是不自觉地、神经质地搓着自己的右手,仿佛那里沾着什么洗不掉的东西。

白天人多,尚能勉强维持。夜里,守灵的重担自然落在我们兄弟三人肩上。

第一夜,是大哥守前半夜。

我蜷在厢房的稻草铺上,累极了,却怎么也睡不着。耳朵支棱着,听着堂屋里的动静。起初只有长明灯灯芯偶尔的噼啪声,以及门外风吹过缝隙的呜咽。后来,似乎响起了极轻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手指擦过硬物的声音?我浑身汗毛倒竖,屏住呼吸仔细听,那声音又没了。也许是自己太紧张听错了,也许是老鼠。我强迫自己闭上眼。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压抑的、急促的喘息和呜咽声惊醒。声音来自堂屋。

我猛地坐起,心跳如鼓。二哥也惊醒了,我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我们轻手轻脚摸到堂屋门边,借着长明灯微弱的光,看见大哥背对着我们,跪在棺材前。他不是在哭丧,他的身体在剧烈地发抖,像是打摆子,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从指缝里泄出那种不成调的、极度恐惧的呜咽。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棺材盖,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大哥?”二哥试探着低声叫了一句。

大哥猛地回头,看到是我们,脸上的恐惧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浓了。他连滚爬爬地扑过来,一把抓住二哥的手臂,手指冰凉,力道大得吓人。

“有……有声音……”他的牙齿咯咯作响,语无伦次,“棺材里……娘……娘在动……我听见了……真的……”

二哥皱紧眉头,拍了拍大哥的背:“大哥,你太累了,出现幻听了。娘已经去了,你定定神。”

“不是幻听!不是!”大哥猛地甩开二哥的手,指着棺材,声音尖厉,“你们听!你们仔细听啊!”

堂屋里一片死寂。只有长明灯安静地燃烧。

“大哥,你需要休息。”我开口,嗓子干哑,“后半夜我来守,你去睡吧。”

大哥看看我们,又看看那口沉默的棺材,眼神涣散,最终被我们连劝带扶地弄回了厢房。他几乎是一沾铺就昏睡过去,但眉头紧锁,睡得极不安稳。

我和二哥留在堂屋。我跪在草垫上,二哥靠墙坐着。

“你说,大哥他……”二哥压低声音。

“他吓坏了,”我打断他,眼睛看着跳动的灯焰,“心里有愧,觉得对不住娘,才会这样。”

二哥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后半夜死一般寂静。我盯着那口棺材,它沉默地躺在阴影里,暗红色的漆面在灯光下反射着幽幽的光。什么声音也没有。娘的遗容盖着纸,静静地躺在里面。是的,一定是大哥太累,太伤心,产生了错觉。我这样告诉自己,却无法驱散心底那越来越重的不安。

第二夜,轮到二哥守前半夜。

大哥的状态似乎好了一点点,但依然沉默寡言,眼神躲闪。二哥看起来比大哥镇定得多,他甚至还安慰了大哥几句。

我和大哥在厢房躺下。大哥翻来覆去,我则睁着眼看黑暗中的房梁。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更深了。

突然——

“咚!”

一声闷响,不算太响,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像是有什么不太重的东西,从里面撞了一下棺材的侧板!

我浑身一僵,血液似乎都冻住了。

大哥也猛地坐了起来,在黑暗中,我能听到他粗重而惊恐的呼吸声。

紧接着,堂屋里传来二哥一声短促的、变了调的惊呼,然后是凳子被带倒的声音,和踉跄的脚步声。

我和大哥同时跳下地,冲了出去。

堂屋里,长明灯的光摇曳得厉害。二哥脸色煞白,退到了门边,背靠着土墙,胸口剧烈起伏,手指着棺材,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二……二哥?”大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也听见了?”

二哥只是拼命点头,眼神里的恐惧和大哥如出一辙。

我们三个人,站在堂屋门口,离那口棺材几步之遥,谁也不敢再靠近。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长明灯的火焰不安地晃动着,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墙壁和棺材上,张牙舞爪。

一片死寂。

然后,就在我们几乎要以为刚才那一声是共同的错觉时——

“嚓……嚓嚓……”

一种新的声音,清晰地、无法错辨地,从棺材内部传了出来。

那声音缓慢,滞涩,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

像是……像是用并不锋利的长指甲,在慢吞吞地、一遍又一遍地……抓挠着棺材的内壁。

我们兄弟三人僵在堂屋门口,像三尊被冻住的泥塑。那“嚓嚓”的抓挠声,不紧不慢,却执拗无比,穿透棺材板,穿透死寂的空气,一下下刮在我们的耳膜上,刮在我们的心尖上。长明灯的火苗应和着这声音,剧烈地摇摆,将棺材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对面斑驳的土墙上,像一个蠢蠢欲动的、巨大的黑色活物。

“娘……”大哥的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额头“咚咚”地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娘!儿子错了!儿子不该哭!您安息吧!安息吧!”

他的哀求带着哭腔,在空旷的堂屋里回荡,却让那抓挠声停顿了一瞬。紧接着,声音变得更加急促、尖利,仿佛带着某种被惊扰的愤怒。“刺啦——刺啦——”,像是要生生将那寸许厚的杉木板抠穿。

二哥的脸色由白转青,他猛地转身,冲到角落里堆放杂物的破木箱旁,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他平时是村里胆子最大的,敢独自走夜路过乱坟岗,可此刻,他的手指抖得厉害,碰倒了几个空罐子,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他终于摸出了一把生锈的柴刀,紧紧攥在手里,刀尖对着棺材的方向,胸膛起伏,却不敢上前一步。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那暗红色的棺盖上。最初的惊骇过去后,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疑惧攥住了我。娘的遗言,那滴眼泪,还有眼下这棺材里的动静……这一切,绝不是简单的“诈尸”或“闹祟”可以解释。娘临死前眼中那奇异而严厉的光芒,此刻在我脑海中灼灼燃烧起来。

“都别动!”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意外的、近乎冷酷的镇定,“谁也别靠近棺材。”

大哥的磕头声停了,他茫然地抬头看我,脸上涕泪横流。二哥握着柴刀,惊疑不定。

“把门窗都闩死,”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今晚,谁也别出这个堂屋。”

我们照做了。门栓落下,发出沉重的闷响,隔绝了外面呜咽的夜风。窗户本就破旧,用两根粗木棍顶死。小小的堂屋,此刻成了我们与那口棺材,以及棺材里未知之物共处的囚笼。我们退到离棺材最远的墙角,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席地坐下。二哥的柴刀横在膝头,大哥蜷缩着,不住地发抖。我紧紧盯着那口棺材。

抓挠声时断时续,有时像是疲惫了,停下很久,久到我们几乎要松一口气,怀疑刚才的一切只是噩梦;有时又毫无征兆地骤然响起,更加用力,甚至伴随着“咚”的一声闷撞,整个薄棺都似乎微微震动一下,棺材盖与棺体之间的缝隙里,簌簌落下些许灰尘。

长明灯的灯油在缓慢消耗,火焰越来越小,光线愈发昏暗。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那一点可怜的微光。我们兄弟三人,谁也不敢闭眼,谁也不敢出声,像等待宣判的囚徒,忍受着这无尽的、渗入骨髓的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大哥忽然急促地低声说:“你们……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味儿?”

我和二哥同时吸了吸鼻子。空气里,除了原本的土腥、潮湿霉味和残留的香烛气息,确实多了一丝别的味道。很淡,丝丝缕缕,像是……铁锈,又像是夏天暴雨前池塘里泛起的腥气,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腐味。

那味道,似乎正是从棺材的方向飘散出来的。

二哥的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握紧了柴刀。我心中的寒意更甚。这味道,绝不属于刚刚去世不到两天的母亲。

鸡叫头遍的时候,抓挠声和撞击声都停了。那股淡淡的腥甜味似乎也消散了一些。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老屋,堂屋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长明灯如豆的微光,映出棺材一个模糊的轮廓。

死一般的寂静,比之前的声响更让人心慌。

大哥熬不住极度的恐惧和疲惫,脑袋一点一点,终于靠着墙壁,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但眉头依旧紧锁。二哥也撑不住了,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手里的柴刀松了些。

只有我,毫无睡意。一个念头,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念头,在我心中疯狂滋长:必须打开棺材看看。必须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娘的遗言,到底是为了什么?这违反禁忌的后果,究竟是什么?

我不能让大哥二哥知道这个念头,他们会拼命阻止。我看着他们沉入不安稳的睡眠,等待着。

鸡叫二遍,窗纸透出极淡的青色。时机到了。

我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挪动身体,离开墙角,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绕开地上散乱的稻草和杂物,屏住呼吸,向堂屋中央那口棺材靠近。

越近,那股铁锈混合甜腥的味道似乎又隐约可闻。棺材静静地停在那里,暗红色的漆在微光中像是干涸的血。我走到棺材头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我伸出手,冰凉的手指,颤抖着,触碰到了盖在娘脸上的那张黄表纸。

纸是粗糙的。我轻轻捏住一角。

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和勇气,我猛地将黄表纸掀开!

借着长明灯最后一点将熄未熄的幽光,我看到了娘的脸。

不,那几乎不能算是一张“脸”了。

灰败的肤色下,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暗青。原本深陷紧闭的眼睛,此刻竟然睁开了!不是全睁,而是眼皮掀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一片浑浊的、毫无生气的眼白,看不到瞳仁。嘴唇微微张开,牙龈裸露,颜色是一种诡异的深紫。

但最让我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她的双手。

娘入殓时,双手是交叠放在腹部的。可现在,她的双臂不知何时已经抬起,僵硬地弯曲着,双手就举在胸口上方,十指张开,指尖正对着棺材盖的内壁!

借着昏暗的光线,我能清楚地看到,那十片原本有些灰败的指甲,此刻竟然变得乌黑发亮,而且……明显变长了,弯曲着,像十枚小小的、锋利的钩子!指甲缝里,塞满了暗红色的木屑——那是从棺材内壁上硬生生抓挠下来的!

而她的嘴角,那一抹深紫的嘴唇边,隐约有一点深色黏腻的痕迹,早已干涸。那腥甜的味道,似乎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我猛地倒退一步,脚跟撞到供桌的腿,发出“砰”一声闷响。

“谁?!”二哥惊醒了,柴刀“哐当”一声提起。

大哥也猛地睁开眼,随即看到了站在棺材边的我,以及棺材里娘那副骇人的模样。

“啊——!!!”大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连滚爬爬地向后缩,撞在墙上,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二哥也看到了,他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握刀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刀柄,他死死咬住牙,才没有像大哥一样叫出来,但眼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娘……娘真的……”二哥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就在这时,天光终于大亮。惨白的光线从破窗和门缝里挤进来,驱散了堂屋里浓重的黑暗。长明灯的火苗挣扎着跳动了两下,彻底熄灭了,留下一缕细弱的青烟。

在明亮的光线下,棺材里的景象更加清晰,也更加可怖。娘那微睁的眼缝,乌黑尖锐的指甲,嘴角的污迹,以及那明显移动过的手臂姿势……无不昭示着,昨夜那抓挠声和撞击声,绝非幻觉。

“不能……不能再停灵了。”二哥的声音干涩,“得……得赶紧埋了!”

按照规矩,本该停灵七日。可眼前的情形,谁还敢等?

“去请王道士!快去!”大哥瘫在地上,哭喊道。

王道士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阴阳先生”,专做白事法事,据说有些镇邪的本事。二哥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他立刻扔下柴刀,拉开门栓,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堂屋里只剩下我和魂不守舍的大哥,还有棺材里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娘。

阳光照在棺材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在娘骇人的遗容上仔细逡巡。忽然,我的视线落在娘的脖颈处。寿衣的领子有些歪斜,露出下面一小片皮肤。

那皮肤上,似乎有什么印记。

我强忍着心悸和作呕的感觉,凑近了些。大哥在旁边发出含糊的呜咽,不敢看。

那不是普通的皱纹或尸斑。在娘枯瘦脖颈的侧面,接近耳后的位置,有一小片暗红色的、极其复杂的图案。像是一种扭曲的文字,又像是一种奇特的符号图腾,深深烙印在皮肤里,颜色已经陈旧发暗,几乎与周围的皮肤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是什么?娘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我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人提起过。

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突然击中了我。是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淘气,钻到娘堆放旧物的床底,摸出一个巴掌大的、沉甸甸的旧木匣。匣子锁着,我正想摇晃,被娘发现了。那一次,向来温和的娘发了极大的火,脸色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和惊慌,一把夺过木匣,狠狠打了我手心,并严厉警告我不许再碰,也不许对任何人提起。我当时吓坏了,很快忘了这事。现在想来,娘当时紧张护住那木匣的样子,和她临终前逼我们发誓不许哭的神情,竟有几分诡异的相似!

那木匣!它在哪里?娘会不会把秘密留在了那里?

我立刻起身,冲向娘生前住的那间屋子。大哥在身后带着哭腔喊:“生子!你去哪?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没理他。屋子里弥漫着娘生前用的廉价头油和草药混合的味道。我直奔那张老床,撩开同样陈旧的床单,趴在地上,看向床底。

灰尘扑面而来。角落里堆着几个破筐烂麻袋。我伸手进去摸索,指尖很快碰到一个硬物。用力拖出来,正是那个记忆中的旧木匣!

深棕色,木质细密沉重,边角包着几乎锈蚀殆尽的铜皮,挂着一把小小的、同样锈迹斑斑的黄铜锁。匣子表面刻着一些模糊的花纹,我仔细辨认,心头猛地一跳——那花纹的走向和形态,竟与娘脖颈上那个暗红色的图腾印记,有七八分相似!

锁是锁着的。我环顾四周,看到娘梳妆台上有一个铁制的、磨针用的簪子。我抓过来,掰直了,对着锁孔鼓捣起来。心慌手抖,试了好几次,“咔哒”一声轻响,那把老锁竟然真的被我捅开了!

我颤抖着手,掀开木匣的盖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东西:一块叠得方方正正、颜色晦暗发硬的旧布,像是羊皮或某种鞣制过的皮革;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小布包,瘪瘪的;还有一本薄薄的、线装的、纸张焦黄脆弱的旧册子。

我首先拿起那块旧皮子,展开。上面用黑褐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颜料,画满了更为清晰、更为复杂的符号和图案,中央是一个巨大的、仿佛由无数扭曲人形环绕的图腾,与我之前看到的印记和木匣上的花纹同源,但更加狰狞,充满了一种原始的、令人不安的韵律。皮子边缘,用同样晦涩难懂、却依稀能辨认出是某种古体字的文字,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我勉强认出几个字:“契”、“血”、“禁”、“哭”……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我放下皮子,拿起那个小布包,解开红绳。里面是一小撮干枯的、深褐色的……头发?不,比头发粗糙,更像是什么动物的毛发,隐隐还有一丝极淡的、熟悉的腥气。我手指一抖,布包掉回匣子里。

最后,我捧起那本薄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我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里面的字迹是毛笔写的,有些潦草,但能看出是女子的笔迹,秀气中带着一股倔强的力道。我认得这字!是娘的字!娘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是村里少数识字的女性。

“……余,林周氏,本名阿苏勒,乃黑水之畔,萨兀部末代之巫女……”

开篇第一句,就如同一道闪电劈进我的脑海,震得我头晕目眩!

娘……不是普通的农家妇女?她是什么……萨兀部的巫女?黑水之畔?那是什么地方?我从未听说过!

我强忍着眩晕和震惊,就着窗口透进的天光,贪婪而颤抖地阅读下去。册子并不厚,字迹时断时续,似乎是在漫长的岁月里,零碎记录下的。娘用她有限的文字,混杂着一些我完全看不懂的部族词汇和符号,断断续续讲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她来自一个遥远的、生活在深山黑水旁的古老部族——萨兀部。这个部族信奉一种古老的自然神灵,族中有能与神灵沟通的巫者,尤其以女性巫者为尊,称为“巫女”。萨兀部有许多外人难以理解的禁忌和仪式。其中最为核心、关乎巫女生死的一条便是:巫女临终前,需由至亲之人举行“静默送灵”仪式,守灵者绝对不可在其遗体前哭泣落泪。泪水属阴,滴落遗体,尤其是滴在巫女以秘法烙印了“生死契”的右手之上,便会污秽契约,惊扰即将安息的魂灵,并可能引动巫女生前所沟通的某些“存在”或力量残留,导致尸身发生不可预测的异变,即为“血契反噬”。轻则尸身不宁,重则……

册子在这里字迹变得极其凌乱,涂抹了几处,最后只有一行小字,墨色深重,力透纸背:“……契污则魂滞,血逆而生戾,爪牙暗长,渴饮至亲……”

我猛地合上册子,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

“静默送灵”……“生死契”……“不可哭泣”……“血契反噬”……“渴饮至亲”……

娘临终前那严厉到恐怖的嘱咐,大哥那滴落在她手背的眼泪,棺材里的抓挠声,娘嘴角可疑的污迹,变黑变长的指甲……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这本册子里的记载,一下子串成了一条清晰而恐怖的链条!

娘不是我们的亲生母亲?不,册子后面提到,她因部族遭逢大难,只身逃出,流落至此,隐姓埋名,嫁给了我们早逝的父亲。她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去,包括父亲。她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农妇,平静终老。但她身上流淌着萨兀部巫女的血脉,一些深入骨髓的习俗和禁忌无法完全摒弃。那个脖颈后的图腾印记,便是“生死契”的标记,是每一位萨兀部巫女与生俱来、也与死亡相伴的烙印。

她将部族的秘密和这个致命的禁忌深埋心底,只希望死亡来临时,能按照部族的方式,安静地离去,不惊扰任何人,也不牵连我们。所以她才那样郑重地逼我们发誓。

可是,大哥的眼泪,毁了这一切。

那滴泪,玷污了契约。

反噬,开始了。

“渴饮至亲……”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脑海里。我看向堂屋方向,浑身冰冷。娘……还是我们的娘吗?那棺材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会做什么?

必须做点什么!册子里有没有提到解救之法?

我再次颤抖着翻开册子,快速向后浏览。在最后几页,字迹愈发潦草颤抖,似乎是娘在病重期间勉强写下的。她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也预感到了某种不安。她写道,若万一“契污”,发生“不宁”,需以“纯阳之血”混合“净盐”,涂抹于尸身眉心、双手掌心及心口,再以“百年桃木钉”封住四肢关节,于正午阳气最盛时,速速深埋,掩土后需以“烈酒与赤硝”混合物遍洒坟头,连续七日,或可镇压戾气,使其重归沉眠……

但娘接着又涂抹了几行字,在旁边补充:“此法凶险,若尸变已显‘爪牙’、‘目启’,则恐已迟……慎之……慎之……”

爪牙!指甲变黑变长!目启!眼睛睁开缝隙!

娘的情况,已经符合了这“已迟”的征兆!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就在这时,堂屋传来了二哥惊恐的喊声和大哥变了调的尖叫!

“砰!砰!砰!”

是棺材盖被从里面大力撞击的声音!比昨晚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整个棺材都在摇晃!

我抓起木匣,跌跌撞撞冲回堂屋。

只见那暗红色的棺材盖,在剧烈的撞击下,竟然已经偏移了位置,露出一道两三指宽的缝隙!一双乌黑发亮、指甲尖长弯曲的手,正从缝隙里伸出来,死死扒着棺材盖的边缘!那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试图将棺盖彻底推开!

二哥正拼命用肩膀顶住棺材头部,试图压住棺盖,但他脸色涨红,显然力量不及。大哥瘫在远处,已经吓傻了,只会尖叫。

“快来帮忙!”二哥对我吼道。

我来不及多想,冲上前,和二哥一起用尽全身力气压住棺盖。棺材里的力量大得惊人,冰冷的气息从缝隙里不断涌出,带着浓烈的腥甜腐味。那双手扒着棺盖,指甲刮擦着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用……用柴刀!砍它的手!”大哥在远处嘶喊,声音扭曲。

二哥眼中凶光一闪,似乎真的在考虑。

“不能砍!”我厉声喝道,想起册子里的记载,胡乱喊道:“砍了会出大事!压住!找东西钉死它!”

我们死死压着,但棺盖还是在一点点被顶开。缝隙越来越大,已经能看到里面靛蓝色的寿衣袖子,和一抹枯槁的、暗青色的皮肤。

就在我们快要力竭之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王道士那带着口音的吆喝:“何方妖祟,在此作乱!”

王道士带着他的小徒弟冲了进来。他看到眼前景象,也是倒吸一口凉气,但还算镇定。他迅速从随身布褡裢里掏出符纸、朱砂笔和一把小小的桃木剑。

“惊尸!”王道士脸色凝重,“你二人闪开!”

我和二哥气喘吁吁地退开几步。棺盖“哐当”一声被彻底顶开,滑落一旁。

娘……或者说,那具穿着娘寿衣的躯体,直挺挺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她的头僵硬地转动着,微睁的眼缝里是一片浑浊的白,嘴角那点深色污迹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她举着那双乌黑尖爪的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似的声音,不再是临终前的艰难,而是一种空洞的、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响。

王道士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桃木剑一指,一道黄符“嗖”地飞出,贴在娘的额头上。

娘的动作顿了一下。

王道士刚松了口气,正要继续施法,只见娘猛地抬起手,一把将额头的黄符扯了下来!符纸在她乌黑的指尖瞬间变得焦黑、蜷曲,化为灰烬飘落。

“好凶的煞!”王道士大惊失色,连连后退,“这……这非一般惊尸!你们是不是触犯了什么死者的禁忌?!”

大哥哭喊道:“我……我不小心哭了……滴了眼泪……”

王道士跺脚:“愚孝害人!眼泪落尸,最易生变!何况……”他盯着娘脖颈处隐约露出的图腾,和那乌黑的指甲,眼中闪过深深的忌惮,“这死者……怕不是常人!”

娘已经彻底从棺材里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僵硬而缓慢,但目标明确——她面朝着我们兄弟三人,尤其是大哥的方向,一步步挪动过来。寿衣空荡荡地挂在她枯瘦的身躯上,随着动作晃动。

“拦住她!别让她过来!”王道士对小徒弟喊道,同时抓起一把朱砂,混合着不知名的粉末,朝娘撒去。

红色的粉末落在娘身上,发出“嗤嗤”的轻响,冒出几缕淡淡的黑烟。娘发出了一声更加刺耳的“嗬”声,动作似乎受阻,但她仍然顽固地向前。

小徒弟拿着一根贴了符的棍子,战战兢兢地想去绊娘的腿。娘看也不看,手臂一挥,乌黑的指甲划过,小徒弟惨叫一声,手臂上顿时出现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鲜血直流!那伤口周围的皮肉,竟然迅速开始发黑!

“尸毒!”王道士骇然,急忙上前救治徒弟。

娘继续前进,距离缩在墙角、抖如筛糠的大哥越来越近。大哥已经吓得失禁,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眼神涣散,嘴里喃喃:“娘……别过来……娘……我错了……”

我眼睁睁看着,脑海中“渴饮至亲”四个字疯狂叫嚣。不行!绝不能让她碰到大哥!

我瞥见地上二哥之前掉落的柴刀。来不及多想了!我猛地扑过去,抓起柴刀,冲到大哥身前,拦在了他和娘之间。

“娘!”我用尽全力嘶吼,泪水模糊了视线,“看看我!我是生子!您的小儿子!”

那具前进的躯体,似乎真的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缝,好像转向了我。但那只是一瞬,空洞的“嗬嗬”声再次响起,她伸出乌黑尖利的手,朝我抓来!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我身后的大哥!

我举起柴刀,却砍不下去。那是娘啊!即使变成了这副模样……

就在那双手即将碰到我的刹那,我猛地将柴刀横过来,用刀身拍向她的手臂!同时,我侧身闪避。

“啪!”一声闷响。刀身拍在她的手臂上,感觉像是打中了坚硬的木头。娘的身体晃了晃,前进的势头被阻。

但我这一下,似乎彻底激怒了她。她喉咙里的声音变得尖锐,双手齐出,速度陡然快了几分,乌黑的指甲闪烁着不祥的光泽,直刺我的面门和胸口!

我拼命挥刀格挡,“锵锵”几声,柴刀与乌黑指甲碰撞,竟然溅起几点火星!她的指甲坚硬如铁!

我毕竟只是个半大青年,力气和速度都不及这诡异“复活”的躯体,很快左支右绌。一个疏忽,她的左手突破我的防御,五根尖利的指甲,狠狠插进了我的右肩!

剧痛!冰冷刺骨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更可怕的是,一股阴寒暴戾的气息,顺着伤口猛地钻了进来,在我体内横冲直撞!我的右臂瞬间麻木,柴刀“当啷”落地。

娘的手没有拔出,反而更用力地向里抠去,似乎想撕下我的血肉!她歪着头,微睁的眼缝对着我,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深紫色的牙龈裸露,喉咙里的“嗬嗬”声带着一种贪婪的意味。

我要死了吗?像册子里写的,被“反噬”的娘亲,渴饮至亲之血?

就在我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一个身影猛地从旁边扑了上来,死死抱住了娘的腰!

是二哥!

他双眼赤红,脸上带着豁出去的疯狂,用尽全身力气将娘向后拖拽:“放开生子!你这怪物!放开我弟弟!”

娘的注意力被分散,插在我肩头的左手松了些力道。二哥的介入给了王道士喘息之机,他迅速用朱砂在自己掌心画了一个符印,口中疾念咒语,一掌拍在娘的后心!

“噗”的一声闷响,娘的背心处冒出一股更浓的黑烟。她发出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啸,猛地转身,右手五指如钩,狠狠掏向二哥的心窝!

“二哥!”我目眦欲裂。

二哥躲闪不及,只来得及稍稍侧身。

“嗤——!”

乌黑的指甲,深深刺入了二哥的左胸,靠近肩膀的位置。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的粗布衣服。

二哥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灰败下去,但他抱着娘腰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反而勒得更紧,冲着吓呆了的王道士和小徒弟吼道:“快!钉死她!用桃木钉!快啊!”

王道士反应过来,急忙从褡裢里掏出几根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颜色深沉的桃木钉,又拿出一个小铜锤。他咬破舌尖,一口真阳涎喷在桃木钉上,然后对着娘的右肩关节、左肩关节、右腿膝关节,狠狠将桃木钉锤了进去!

“嗷——!!!”

娘发出了更加凄厉恐怖的嚎叫,身体剧烈挣扎,黑烟不断从钉入桃木钉的地方冒出。但她的动作,明显变得僵硬、迟缓。

王道士颤抖着手,拿起最后一根,也是最粗的一根桃木钉,瞄准了娘的后颈——那里,正是那个暗红色图腾印记的中心!

“不……不要……”大哥不知何时爬了过来,涕泪横流,想要阻止,“那是娘……那是娘啊……”

“滚开!”二哥嘴角溢血,嘶声骂道,“你想害死所有人吗?!”

王道士一咬牙,手起锤落!

“噗!”

桃木钉深深嵌入后颈。

娘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止。

高举的双手,僵在半空。喉咙里的嚎叫,戛然而止。

她挺立了片刻,然后,直挺挺地向前倒去,“轰”一声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那双微睁的眼缝,终于缓缓合拢。乌黑的指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褪去那层不祥的光泽,恢复了灰败,长度似乎也缩回去了一些。嘴角那点污迹,变得更加干涸暗沉。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们粗重的喘息,和二哥伤口汩汩冒血的声音。

王道士瘫坐在地,满头大汗,仿佛虚脱。他的小徒弟抱着受伤发黑的手臂,低声呻吟。大哥趴在地上,看着娘不再动弹的遗体,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

我捂着剧痛麻木、血流不止的右肩,挣扎着爬到二哥身边。二哥还保持着抱住娘腰的姿势,但双手已经无力地松开。他左胸的伤口血肉模糊,鲜血浸透了半边身子,他的脸色白得像纸,气息微弱。

“二哥……”我的眼泪终于失控地涌出。

二哥看着我,扯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却没成功。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生……生子……大哥……蠢……你……要……照顾好……”

他的眼睛,慢慢失去了神采,望向堂屋破旧的房梁,那里有一缕天光透下来,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娘……”他吐出最后一个模糊的音节,手臂无力地垂落。

“二哥——!!!”

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扑在他逐渐冰凉的身体上。

王道士挣扎着过来,探了探二哥的鼻息,摸了摸脉搏,沉重地摇了摇头。

大哥听到我的哭喊,茫然地抬头,看到二哥毫无生气的脸,他的瞳孔猛地收缩,然后,发出一声比哭还难听的、嗬嗬的怪笑,眼神彻底涣散,嘴里开始颠三倒四地胡言乱语:“娘不哭……不哭……血……指甲……黑水……嘿嘿……萨兀……巫女……”

他疯了。

三天后。

娘的棺材被匆匆合上。按照册子里的记载和王道士的补充,我们用尽办法,找来了所谓的“纯阳之血”混合粗盐,涂抹在娘的眉心、掌心。王道士贡献了他压箱底的几根据说有百年树龄的桃木钉,重新加固了四肢关节和后颈。没有等到正午,在次日清晨,天气阴霾,我们就在王道士和他找来帮忙的、胆大几个村民的协助下,将娘和二哥的棺材,匆匆抬到了后山。

娘被埋在了林家祖坟一个偏僻的角落,深挖了三米。下葬时,王道士做了简单的法事,但明显能看出他的敷衍和恐惧。掩土后,按照吩咐,我们用烈酒混合着能找到的少量赤硝,遍洒在坟头。

二哥被埋在了娘旁边不远处的另一个新坟里。他没有成家,按照规矩,也只能这样草草安葬。

大哥被锁在了老屋的厢房。他时哭时笑,有时清醒片刻,会痛苦地捶打自己的脑袋,念叨着“眼泪”;大部分时候,只是呆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诡异的歌谣,仔细听,里面似乎有“黑水”、“萨兀”之类的音节。

我的右肩伤口溃烂发黑,高烧不退,是尸毒入体的迹象。王道士用了一些草药和符水给我清洗、敷贴,勉强控制住了恶化,但他说,这毒深入血脉,能否彻底清除,要看我自己的造化,也许会留下终身的病根,畏寒、无力,阴雨天伤口处会疼痛奇痒。

老屋彻底空了,也“脏”了。村里人虽然不明就里,但那天堂屋里的动静、二哥的惨死、大哥的疯癫、我的重伤,还有王道士师徒的狼狈,都足以让他们对林家老屋敬而远之。流言蜚语像瘟疫一样传开,说林家招惹了不得了的东西,说林周氏死得蹊跷,说那屋子成了凶宅。

我没有搬走。也无处可去。

我独自住在老屋里,守着疯癫的大哥,守着无尽的噩梦和右肩时不时发作的、阴冷的疼痛。

第七日黄昏,我提着一桶新兑的烈酒赤硝混合物,再次来到后山坟地。

娘的坟头,泥土还很新。旁边二哥的坟,也是一样。

夕阳如血,将山野和坟头染上一层凄艳的红。乌鸦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聒噪。

我将混合物仔细地洒在娘的坟头,每一寸泥土都不放过。酒液渗入泥土,带着刺鼻的气味。

做完这一切,我站在两座新坟之间,看着如血的残阳一点点被远山吞没。

风穿过坟地间的枯草,发出呜咽的声音,像叹息,也像哭泣。

我摸了摸依旧隐隐作痛的右肩,那里被娘乌黑指甲刺穿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无法愈合的、丑陋的伤疤,周围皮肤总是泛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

我抬起头,望着最后一线天光消失的方向。

黑水之畔,萨兀部,巫女,生死契,血妈……

这些陌生的、恐怖的词语,连同娘那本焦黄的册子,那方旧皮子,那一小撮诡异的毛发,以及大哥的眼泪、二哥冰冷的尸体、我自己肩头永恒的伤痛和阴寒……一起,深深地烙进了我的生命里。

夜风吹起坟头的浮土,迷了我的眼。

我转身,拖着沉重而冰冷的步伐,走向山下那栋在暮色中如同匍匐巨兽的老屋。

影子在我身后,被拉得很长,很长,最终融入无边的黑暗。

本章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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