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端起茶盏,却没有喝,看着盏中沉浮的茶叶,缓缓道:“自我朝开科取士以来,名义上是为朝廷选拔贤才,不问门第。”
“然实际情况,张卿身在朝中,想必也清楚。如今科场之上,十之八九,仍是世家子弟。”
“寒门俊杰,纵有才学,若无显宦举荐,门路提携,想登科及第,难如登天。”
他放下茶盏,目光变得锐利了些:“朝廷设科举,本意是广开才路,打破门阀垄断。可如今,这科举仍像是专为世家子弟又开了一道体面的晋身之阶。”
知识典籍,多藏于世家高门;名师授业,亦多在私塾族学。
寻常百姓子弟,连蒙学识字都难,更遑论通晓经义、写得策论?
“长此以往,朝廷选才之途,终究还是被世家把持。”
“虽有卿所献活字印刷之术,开设长安书局,刊印蒙学经籍,欲使知识流传更广,然此事非朝夕之功,见效尚缓。”
说到这里,李建成看向张勤:“张卿素来常有出人意表之思,于教化民生之事亦多有着力。”
“农事学堂、书局刊印,皆是破旧立新之举。故而今日召你与王卿前来,便是想一同商议,这科举之制,有无可能,稍作变通,使其更能贴近‘唯才是举’之初衷?”
张勤这才明白太子的用意。
这是要对现行的、近乎被世家垄断的科举制度动心思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坐在一旁的王珪。
王珪出自太原王氏,正是天下有数的顶尖门阀之一。
王珪接触到张勤的目光,似是明白他心中所想,竟坦然一笑,抚须道:
“张侯爷不必顾忌王某出身。殿下所言,确是实情。科举如今,于寒门而言,形同虚设。”
“王某虽忝列太原王氏,却也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之理。”
“朝廷若真有意改革科举,使其名实相符,广纳天下英才...我世家子弟,难道就惧与寒门学子同场较量么?”
他这番话,语气平和,却透着一股源于千年门第积淀的自信与傲气。
改革科举?可以。
但若以为放开限制就能轻易撼动世家在文化教育上的绝对优势,那也未免太小瞧了数百年积累的底蕴。
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甚至带着些许审视意味的“开放”姿态。
张勤心中了然。
太子是看到了知识垄断的弊端,欲图改变;
而王珪这样的开明派世家代表,则是在自信能保持优势的前提下,不反对甚至乐见一些“公平”的形式。
以彰显气度,缓和矛盾,或许还能借此吸纳寒门中真正的顶尖人物。
“殿下,王公。”张勤斟酌着开口,“科举之弊,在于起点不公。”
“寒门学子,非才智不及,实无书可读,无师可问,无名可荐。活字印刷与书局,意在解决‘无书可读’。”
“而‘无师可问’、‘无名可荐’,则需另寻他法。”
他顿了顿,继续道:“臣浅见,或可从两方面思量。”
“其一,于州县广设官学,定额招收本地子弟,延聘儒师教授基础经义。官学学子之优者,可由地方举荐,参加州试,略减其‘无名可荐’之难。”
“其二,于科考规程上,可否增设专科?选拔通晓算学、律法、文书之实用人才。此类学问,世家或有家传,但民间亦不乏专精者。且于国于政,此类专才,需求孔亟。”
他说的这些,有些是后世科举演变的轨迹,有些则是基于当下现状的设想。
专科取士,能在一定程度上绕开经义策论上世家绝对的优势领域,为寒门开辟新的赛道。
广设官学,则是更长远、也更艰难的根基工程,义务教育便是其最终目标。
李建成和王珪都听得认真。
李建成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若有所思。
王珪则微微颔首:“张侯爷所言‘专科取士’,倒是个新思路。算学、律法,确是实务所需。”
“只是若专科出身,其仕途前景、官品升迁,与进士科相比,当如何界定?此中分寸,需仔细斟酌,否则恐仍被视为末流,难吸才俊。”
三人就在这偏殿之中,围绕着如何撬动根深蒂固的选官制度,你一言我一语地探讨起来。
窗外,校场上隐约还有皇孙练习射箭的喝彩与指导声传来,与殿内关于国家取士大计的低声议论,交织在一起。
探讨持续,不觉日头已渐西斜。
殿内的光线变得柔和,侍从轻手轻脚地点亮了几盏灯烛。
关于科举变通的几个初步方向,专科设置、官学推广、乃至如何平衡新科与旧制进士的仕途。
虽未定论,但思路已比初时清晰了不少。
李建成看了看滴漏,笑道:“不想已过午时。”
“今日便议到此,张卿与王卿都留下,便在孤这里用顿便饭吧。粗茶淡饭,莫要嫌弃。”
张勤忙道:“殿下赐膳,臣荣幸之至,只是...”
“只是什么?”李建成起身,“莫非张卿府中有急事?”
“并非急事。”张勤解释,“只是臣恐叨扰殿下与...与太子妃。”
他知太子妃郑氏通常也在内院用膳。
李建成闻言,朗声一笑,指了指一旁神色自若的王珪:
“你瞧王洗马,便比你自在得多。既是便饭,无需那些虚礼。”
“太子妃亦是通情达理之人,些许政务家事,有时听听她的见解,亦有裨益。走吧。”
见太子如此说,张勤也不好再推辞,与王珪一同跟着李建成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更为雅致静谧的小花厅。
厅内已摆好一张圆桌,太子妃郑氏正亲自带着宫女布置碗箸,见他们进来,含笑迎上。
“殿下,王先生,张先生。”太子妃一一见礼,态度大方得体,并无多少深宫妇人的拘谨。
“爱妃不必张罗,坐下一起用便是。”李建成示意众人入座。
饭菜果然不算奢华,但很精致,几样时蔬,一道清炖羊肉,一尾鲜鱼,并几样点心。
席间,李建成与王珪又就方才科举之事闲聊了几句,太子妃偶尔倾听,并不插言。
待吃得差不多了,太子妃用帕子拭了拭嘴角,目光温和地转向张勤:“张先生。”
“臣在。”张勤放下筷子。
“承道、承宗两个孩子,此前蒙先生指点,无论是经义还是算学,都颇有进益,回来也常提起先生讲的道理新奇透彻。”
太子妃语气恳切,“如今他们渐长,课业也越发重了。东宫虽有讲官,然先生之才,实非常人可及。妾身有个不情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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