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使者的身影消失在咸阳宫深邃的廊道尽头,但他留下的那番话,却如同沉重的铅块,塞满了子婴的胸膛,也弥漫在这座帝国最后殿堂的每一个角落。空气凝滞,时间仿佛也变得粘稠而缓慢。子婴独自坐在那冰冷宽大的王座上,许久未曾动弹,像一尊逐渐失去温度的雕像。
他目光空洞地望着大殿尽头那扇巨大的、雕刻着玄鸟图腾的殿门,门外是灰蒙蒙的天空,一如他此刻的心境。投降?这两个字在他脑中盘旋,每一次掠过,都像用钝刀子割扯着他的神经。他是嬴姓子孙,是秦孝公、秦昭襄王、乃至横扫六合的始皇帝的后裔!他的血脉里流淌着的是赳赳老秦的刚烈,是东出函谷、睥睨天下的骄傲!如今,却要让他亲手举起白旗,将这数百年的基业,拱手送给一个沛县的亭长?
屈辱感如同毒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然而,现实的冰冷,又屡屡将这火焰浇灭。使者们带回的关中各地的沉默与背叛,刘邦“约法三章”在民间的广泛流传,城内那不足万人、眼神惶惑的守军……这一切都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将他死死按在现实的砧板上,告诉他:抵抗,除了换来更彻底的毁灭和更多的鲜血,毫无意义。
个人的荣辱,与一城生灵、与嬴姓宗庙的存续,孰轻孰重?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清晰,却又如此难以抉择。
沉默了不知多久,子婴终于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指,对一直侍立在旁、同样面色沉重的韩谈沙哑地吩咐道:“去……召集所有还能召集的臣子。本王……有要事相商。”
这将是嬴秦帝国,或许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王朝,最后一次正式的朝议。
命令传下去,回应者寥寥。过了好一阵,才有零星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外响起。最终,来到殿内的,依旧是那几张熟悉而苍老的面孔:几位须发皆白、步履蹒跚的老臣(多半是些掌管礼仪、典籍,无实权也无兵权的博士或宗室元老),以及那位负责宫廷守卫、脸色紧绷的卫尉。再加上韩谈和子婴的两个儿子,这便是此刻咸阳宫内,所能聚集起来的、代表大秦帝国的全部核心“决策层”了。
殿内的人数,比上一次朝会时似乎又少了一些,空旷得能听见彼此沉重的呼吸声。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浓密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子婴看着下方这寥寥数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曾几何时,这座大殿济济一堂,文武分明,商讨的是并吞八荒、规制天下的宏图伟业。而如今……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尽管那平稳之下是难以抑制的颤抖:
“诸卿,”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方才,灞上刘邦,派来了使者。”
一句话,让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子婴没有回避,他将刘邦使者的来意,以及那“保全性命、延续宗庙”的条件,原原本本地陈述了出来。他没有添加任何个人色彩,只是冷静地复述,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然而,这番话带来的冲击,却如同巨石投入死水。
殿内陷入了一片极致的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几位老臣瞪大了眼睛,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卫尉的拳头骤然握紧,骨节发出嘎巴的轻响。
死寂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哐当”一声,是甲胄撞击地面的声音!只见那位年轻的卫尉猛地出列,单膝重重跪地,因为激动,他的脸庞涨得通红,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大王!不可!万万不可啊!”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臣等虽不才,愿率城中所有卫戍将士,与那刘邦逆贼决死于咸阳城下!我大秦锐士,只有战死之魂,绝无跪生之卒!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请大王下令!”
他的话语悲壮,充满了血气方刚的勇烈,在这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响亮。然而,这响亮背后,却掩饰不住那赤裸裸的、令人绝望的实力悬殊。玉碎?他们或许能做到。但瓦全?那“瓦”———咸阳城内的无数百姓、宫殿、积累的文明,又当如何?
卫尉的话音刚落,另一位一直沉默的老臣,忽然发出一声悠长而痛苦的哀叹。他颤巍巍地向前几步,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噗通”一声,竟是双膝跪地,匍匐下去,苍老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未语泪先流:
“大王!大王啊!”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声音哽咽,“嬴秦宗庙,自非子牧马受封,至襄公立国,孝公变法,昭襄王东出,始皇帝一统天下……数百载基业,煌煌赫赫,岂可……岂可轻弃于我等之手啊!老臣……老臣心如刀绞!”
他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周围的臣子无不面露悲戚。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更深的、近乎绝望的理智:
“然……然势已至此,如狂澜既倒,非人力所能挽回!卫尉忠勇可嘉,然……然若战,则咸阳必为焦土!宫阙焚毁,百姓流离,我嬴氏宗族……恐……恐有灭门之祸啊!”他重重地以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那刘邦,虽为敌酋,然其入关以来,确……确无暴行,与民约法,秋毫无犯。观其行事,非嗜杀之辈。为保全我嬴氏一丝血脉,为这满城无辜生灵免遭兵燹之灾……老臣……老臣昧死……恳请大王……纳降!”
“纳降”二字,他终于说了出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之后,便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这截然不同的两种意见,如同两股巨大的力量,在殿内激烈碰撞,也狠狠撕扯着子婴的心。
一边是玉石俱焚的悲壮,维护的是帝国的尊严和军人的气节,代价可能是彻底的毁灭。
一边是屈辱求存的现实,保全的是宗族的血脉和百姓的安宁,代价是放下所有的骄傲,承受千古的骂名。
子婴的内心经历着极度的痛苦挣扎。他仿佛又回到了刺杀赵高的那个斋宫,那时,他心中充满了清除奸佞、匡扶社稷的决绝与勇气,行动干净利落。那时的他,以为除掉了赵高,帝国就还有救。可如今,他要面对的,是一个远比赵高更庞大、更无可抗拒的敌人——历史的潮流,以及一个王朝气数已尽的命运!
他想起了父皇(二世)的昏聩,想起了赵高的跋扈,想起了函谷关外烽烟四起,想起了章邯的投降,想起了关中各地的沉默……这一切,都不是他子婴造成的,但最终的苦果,却要由他来吞咽。
是抱着这已死的巨兽一起沉入深渊,还是忍辱负重,为它保留一线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生机?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卫尉那年轻而执拗的脸庞上,写着不惜一死的忠诚;老臣那涕泪交加的皱纹里,刻满了对宗族和百姓的怜悯;韩谈和儿子们眼中,则是无尽的担忧与茫然。
最终,现实的责任,压倒了个人的荣辱感。
他知道,作为嬴秦王室最后的代表,他无权用所有人的性命,去殉葬一个已经死去的帝国。他有权做出的最后贡献,或许就是让这场权力的交接,尽可能减少一些鲜血和痛苦。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王座上站了起来。那身黑色的王服,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投向殿外那片依旧阴沉的天穹,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异样的、仿佛燃烧尽最后生命力的坚定,一字一顿地宣告:
“传令……”
“准备素车、白马……”
“及……皇帝玺、符、节。”
他停顿了一下,那个曾经至高无上的自称“朕”在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被他咽了回去,换成了一个更加符合此刻身份的称谓:
“本王……将出降。”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内一片死寂。卫尉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痛苦,但他看着子婴那决绝而疲惫的背影,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那位老臣则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韩谈红着眼眶,躬身领命:“臣……遵旨。”
最后的朝议,就这样在无言的悲怆中结束了。一个曾经无比辉煌的帝国,它的终章,将由它的末代君主,以最屈辱,却也可能是最负责任的方式,亲手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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