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07年的这个冬天,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寒冷。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关中平原上空,吝啬地不透出一丝阳光,只有干冷的风,如同无形的锉刀,刮过枯黄的田野、寂静的村落,最终汇聚到咸阳城周围,呜咽着,仿佛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巨大葬礼奏响哀乐。
咸阳城内,一种奇异的平静下,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恐慌、茫然,以及一丝诡异的、对未知变化的期盼。街道上行人稀少,店铺大多关门闭户,人们躲在薄薄的窗棂后,竖着耳朵,捕捉着外面世界的任何一丝动静。他们知道,今天,是决定这座城市,也可能是决定他们所有人命运的日子。
城门缓缓打开了,没有军队出征的雄壮号角,也没有天子出巡的盛大仪仗。从洞开的城门内,缓缓驶出的,是一支沉默而压抑的队伍。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辆没有任何纹饰、通体素白(或因陈旧而显得灰白)的马车,由一匹同样白色的老马牵引着,走得异常缓慢,马蹄敲击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嘚嘚”的、如同敲击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闷声响。这便是“素车白马”,自古以来投降者表示屈从和请罪的最高仪式。
车上,坐着秦王(已去帝号)子婴。
他褪去了黑色的王服,换上了一身同样素白的麻布衣服,宽大而单薄,在寒风中更显得他身形消瘦、弱不胜衣。他的脖颈上,系着一根白色的丝带,那是罪人的象征。他挺直着脊背,双手却微微颤抖着,稳稳地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漆盘。盘中,是三件象征着大秦帝国至高无上权力的信物:
那方用蓝田美玉雕琢、上有螭虎纽、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鸟虫篆字的——传国玉玺!它曾盖在一统天下的诏书上,曾象征着始皇帝无上的权威,此刻,却冰凉地躺在盘中,等待着易主。
那枚造型古朴、可调动天下兵马的——虎符!它曾指引着白起、王翦、蒙恬这样的名将横扫六合、北逐匈奴,此刻,却静静地躺在玉玺之旁,失去了所有的魔力。
还有那柄代表着天子信诺与威仪的——天子节杖!它曾出入于六国宫廷,象征着帝国的意志,此刻,也成了投降贡品的一部分。
子婴的目光平视着前方,空洞而没有任何焦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悲愤,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被抽空了灵魂般的平静。仿佛他捧着的不是传国重器,而是他自己的,以及一个庞大帝国冰冷的心脏。
在素车之后,跟着的是嬴秦宗室的一些成员,男女老幼皆有,他们同样身着素服,面色惨白,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屈辱和对未来的茫然。再后面,是寥寥无几、勉强算是代表了帝国最后体面的大臣,韩谈也在其中,他紧紧跟着子婴的车驾,脸色凝重得如同铁铸。整个队伍,没有一丝声响,只有车轮碾过土路的吱呀声和风声,沉默得令人窒息。
他们出了咸阳城,向着东南方向,那个名叫“轵道”的亭子缓缓行去。轵道亭,一个平日里并不起眼的地方,此刻,却注定要成为历史的焦点,成为一个庞大帝国轰然倒塌的最终见证者。
亭外,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刘邦率领着他的核心班底——深谋远虑的萧何、运筹帷幄的张良、勇猛粗豪的樊哙,以及其他一众文武将领,肃然而立。他们的身后,是精锐的、士气高昂的士兵,盔明甲亮,刀枪并举,在灰暗的天色下反射着森然的寒光。这是一种无声的威慑,宣告着谁才是此刻这片土地的主宰。
没有胜利者的喧嚣,没有得意的欢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支从咸阳方向缓缓而来的、如同送葬行列般的队伍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重而压抑的气氛,连战马都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
子婴的素车终于在轵道亭前停下。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对峙的双方。
子婴在韩谈的搀扶下,缓缓走下了素车。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落地时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韩谈赶紧用力扶稳了他。他站稳了身形,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然后,捧着那盛放着帝国权柄的漆盘,一步一步,向着刘邦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很慢,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流逝的时间之上,踏在嬴秦数百年的兴衰之上。身后的宗室和臣子们,纷纷低下头,不忍再看。
刘邦看着这位向他走来的亡国之君,脸上也没有丝毫的得意之色,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怜悯的肃穆。他上前几步,迎了上去。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历史仿佛凝固的这一刻,子婴走到了刘邦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躬身,将手中的漆盘,高高举起,递向了刘邦。
刘邦的目光在那传国玉玺、虎符和节杖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掂量这权力信物背后那沉甸甸的分量。然后,他才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漆盘。
当传国玉玺离开子婴双手的那一刻,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支撑着什么的力气,也随之从他体内被彻底抽走。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但依旧强撑着没有倒下。
刘邦接过漆盘,将其交给身旁的萧何保管。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正式转移,标志着曾经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大秦帝国,在这一刻,正式宣告灭亡!
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激昂的宣告,一切都在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默中完成。只有历史的车轮,发出轰然碾过的、沉重而无可挽回的回响。
子婴在交出玉玺后,仿佛完成了一项耗尽心力的使命。他不再看刘邦,也不看那些胜利者,而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西北方向,那座巍峨耸立、此刻在阴霾下显得格外沉默而苍凉的咸阳宫。
他的目光,穿越了时空,仿佛看到了励精图治的孝公在栎阳发布求贤令,看到了雄才大略的昭襄王在章台宫里运筹帷幄,看到了那位千古一帝始皇帝,站在高高的宫阙之上,俯瞰着他亲手缔造的、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
那里,曾是他的祖先号令天下的地方。
而他,子婴,嬴姓赵氏,大秦帝国的最后一位王,在位仅仅四十六天。他竭尽了全力,诛杀了赵高,试图挽回,但终究……无法扭转那已然倾覆的天命。
韩谈上前,再次扶住了他,低声道:“大王,风大,回去吧。”
子婴收回目光,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空洞。
刘邦遵守了他的诺言,没有当场杀害子婴,也没有为难那些宗室和臣子。他只是派人将他们“护送”回咸阳,暂时看管起来,算是“保全”了他们的性命。
然而,子婴心中清楚,他和整个嬴秦宗族的命运,并未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暂时的安全,不过是暴风雨眼中短暂的平静。很快,那位在巨鹿击败了章邯、收降了二十万秦军、被尊为诸侯上将军的项羽,就要率领着他的胜利之师和满腔对秦国的仇恨进入关中。那,才是真正复仇的火焰,足以焚烧一切。
他这四十六天的挣扎,如同狂风暴雨中一点微弱摇曳的残烛,虽然曾奋力燃烧,试图照亮一片黑暗,但终究,被那无可抗拒的历史洪流,无情地、彻底地熄灭了。
秦朝的历史,至此,画上了一个沉重而彻底的句点。
轵道亭的黄昏,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云层,给这片刚刚见证了帝国终章的土地,涂抹上了一层凄艳而惨淡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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