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的军队在咸阳展现了难得的克制,他们如同小心翼翼的客人,只在划定的区域内活动,对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财富的咸阳宫,保持着一种近乎敬畏的距离。然而,这种短暂的、表面的平静,随着一支更加庞大、更加狂野的军队的到来,被彻底撕得粉碎。
项羽率领的诸侯联军,如同决堤的洪流,裹挟着来自关东六国的仇恨、对财富的渴望以及胜利者的骄狂,汹涌地冲入了关中,兵锋直指咸阳!与刘邦那种带着些许“仁义”色彩的进取不同,项羽的军队,从上到下,都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他们中的许多人,其祖辈、父辈曾倒在秦军的箭矢和长戈之下,他们的家园曾毁于秦国的战火,他们对这个庞大的帝国,对这个帝国的象征——咸阳,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毁灭的欲望。
当项羽的旗帜出现在咸阳城外时,整个天地仿佛都为之变色。那不再是接收,那是征服!是复仇者的凯旋,更是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破坏力的总爆发!
项羽本人,这位力能扛鼎、破釜沉舟的西楚霸王,骑在他的乌骓马上,望着眼前这座埋葬了他项燕爷爷、囚禁了他楚怀王的敌国都城,眼中没有刘邦那种对于治理和未来的考量,只有一片冰冷刺骨的杀意和毁灭一切的决绝。他下达的命令简单而残酷:屠城?或许未必针对所有平民,但针对嬴秦宗室、针对这座象征着秦权一切的宫阙,绝不手软!抢掠?那是给予追随他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的奖赏!焚烧?他要让这座帝国的心脏,连同它所有的荣耀与罪恶,一起化为灰烬!
命令如同野火般传遍全军。而执行这项毁灭任务最积极的,莫过于以勇猛和彪悍着称的猛将——英布。
咸阳宫的宫门,在楚军粗野的撞击和呐喊声中,轰然洞开。刹那间,无数身着各色杂衣(联军成分复杂)、眼中闪烁着贪婪与疯狂光芒的士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蝗虫,争先恐后地涌入了这座他们只在传说中听闻过的、极尽奢华的宫殿群。
年轻的楚军士兵阿楚,来自江东一个普通的渔村,他这辈子见过最“豪华”的建筑,不过是乡里三老家的青砖瓦房。当他跟着人群冲进咸阳宫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傻了。
脚下是光滑得能照出人影、拼接得几乎看不到缝隙的黑色石板(或许是某种高级地砖);抬头是巍峨得需要把脖子仰到极致才能看到顶的宫殿穹顶,上面似乎还画着精美的彩绘;巨大的、需要两人才能合抱的朱红色廊柱如同森林般林立;四处悬挂着轻薄如雾、绣着繁复神秘花纹的丝绸帷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他从未闻过的、似檀非檀的奇异香气……
这一切,对于阿楚来说,简直是神仙住的地方!他张大了嘴巴,脑袋里嗡嗡作响,一时竟忘了动弹。
然而,这种短暂的震撼,迅速被更原始的欲望所取代。
“发财了!兄弟们,抢啊!”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兴奋到变调的嘶吼,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瞬间,疯狂的劫掠开始了!
阿楚也被这声呼喊惊醒,他眼中的震撼迅速被贪婪和一种破坏欲所取代。他看到一个同伴用战刀粗暴地划开一匹展开的、如同朝霞般绚烂的蜀锦,只是为了看看里面是否藏着更值钱的东西;看到另一个士兵将案几上摆放的一套精美绝伦的玉器扫进自己的行囊,因为塞得太急,一枚玉璜“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那士兵看都没看,只顾着塞下一件;看到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为了争抢一尊金光闪闪的(或许是鎏金)雕像,几乎要当场动起手来,叫骂声、扭打声不绝于耳。
阿楚自己也冲向了不远处的一个偏殿。殿内摆放着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青铜器皿,造型古朴奇诡,上面布满了绿色的铜锈,显然年代久远。阿楚不懂什么历史价值、艺术价值,他只看中了一尊半人高的青铜酒樽上镶嵌着的几颗鸽子蛋大小的、闪烁着幽绿光泽的宝石(或许是绿松石)。他试图用手去抠,发现抠不动,情急之下,他抡起手中的青铜戈,用戈尾狠狠砸向那尊酒樽!
“哐!铛啷!”
精美的、可能传承自商周的青铜酒樽,在蛮力下扭曲、破裂,镶嵌的宝石终于松动。阿楚兴奋地扑上去,将宝石抠下,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对那件已然报废的艺术品看都不再看一眼。在他简单的认知里,闪亮的石头才是宝贝,那笨重的铜疙瘩,一文不值。
喧嚣声、狂笑声、器皿破碎声、丝绸撕裂声、争抢打骂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曲野蛮而疯狂的劫掠交响乐,充斥在咸阳宫的每一个角落。珍贵的竹简、帛书被从书架上扯下,随意丢弃在地上,被沾满泥泞的靴子践踏;精美的漆器被砸碎;就连宫灯上装饰的珍珠也被抠走,只剩下光秃秃的骨架。
在这片混乱与疯狂的海洋中,也有一些格格不入的“孤岛”。
在连接两座宫殿的、一条幽暗的复道(廊道)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如同凝固的石头般,蜷缩在角落。这是一个老宦官,宫里人都叫他“忠伯”,没人记得他原本的名字,只知道他在这咸阳宫里待的年头,比许多年轻的宫妃年纪都大。
忠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宦官服,头发已经完全花白,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痕。他的一双老眼,原本就有些浑浊,此刻更是失去了所有神采,只是呆呆地、空洞地望着复道外那一片狼藉、如同地狱般的景象。
他看着那个叫阿楚的年轻士兵,像砸碎一个瓦罐一样砸碎了那尊他记得是陛下(始皇帝)颇为喜爱的、来自巴蜀的贡品青铜酒樽;看着那些士兵用锋利的戈戟,像割草一样划破那些他曾带着小宦官们小心翼翼、用鸡毛掸子清扫维护的、来自齐地的冰纨绮帷幔;看着他们像扔垃圾一样,将记载着律法、农事、星象的珍贵典籍丢得到处都是……
每一件被破坏的物品,似乎都连着忠伯记忆中的某根弦,此刻,这些弦正在被一根根粗暴地扯断。他的耳朵里充斥着那些他无法理解的喧嚣和狂笑,这声音与他记忆中咸阳宫应有的声音,形成了可怕的对比。
他记得,几十年前,他还是个刚“净身”入宫、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宦官时,第一次踏入这座宫殿。那时,这里是什么样子?
那时,这里肃穆得让人不敢大声呼吸。地面光洁如镜,映照着巡逻卫士们整齐划一、如同尺子量过的步伐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用于清洁和防蛀的香料气味,而不是现在这浓烈的汗臭、血腥和贪婪混杂的浊气。所有的声音都是低沉的、规整的:是宦官宫女们轻巧而迅速的脚步声,是官吏们低声传达命令的耳语,是朝会时百官依序奏对、清晰而节制的嗓音……
那里是秩序的中心,是权力的顶点,一尘不染,寂静威严。
而眼前这一切……是什么?
是梦吗?一场最荒诞、最恐怖的噩梦!
忠伯浑浊的老眼里,滚下两行滚烫的泪水,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消失无踪。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佝偻的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与外面那个疯狂的世界隔绝。
复道的出口处,英布高大的身影出现了。他披着甲胄,脸上带着一丝冷漠而残忍的笑意,看着部下们如同蚂蚁般搬运、抢夺、破坏。他并没有阻止这一切。在他看来,这是对将士们英勇作战的必要奖赏,是激发士气、发泄仇恨的最佳方式,也是彻底摧毁秦帝国象征的必要步骤。
他甚至觉得抢掠得还不够彻底,破坏得还不够痛快。
“动作都快点儿!”英布的声音如同金属摩擦,刺耳难听,“把那些搬不走的、笨重的东西,还有这些空房子,都给老子堆起来!大将军有令,这秦狗的老窝,一把火烧了干净,免得看了碍眼!”
他的命令被迅速执行。士兵们开始将那些巨大的、无法搬动的青铜鼎、石雕、以及抢剩的木材、帷幔、家具,疯狂地堆砌在宫殿的主要建筑周围和内部空旷处。有人抬来了大桶大桶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那是火油!
空气中,那原本混杂着各种气味的基础上,又增添了一股浓烈而危险的、预示着彻底毁灭的气息——火油的味道!
这味道钻入忠伯的鼻孔,让他从痛苦的回忆中猛地惊醒。他惊恐地抬起头,看着那些被堆砌起来的、即将成为燃料的昔日珍宝,看着士兵们手中那晃动的、粘稠的黑色液体,一股比刚才目睹劫掠时更深的、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他们……他们不仅要抢,要砸,他们还要……烧?!
忠伯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他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毁灭的火焰,即将在这座他侍奉了一辈子、视之为家的宫殿群中,被无情地点燃。
劫掠的狂欢尚未结束,更大的毁灭,已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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