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号训练营的覆灭像是一场迟来的葬礼，将那个长达二十年的罪恶梦魇连同无数未能见光的冤魂一同埋葬在了那片焦黑的废墟之下。
消息传回临渊市时，正值盛夏的正午。
玉槐居庭院里的老槐树郁郁葱葱，繁茂的枝叶遮蔽了毒辣的阳光。知了在树梢间不知疲倦地嘶鸣，那种喧嚣而充满生命力的声音与远在千里之外那片死寂的焦土形成了鲜明而讽刺的对比。
地下指挥中心内，巨大的屏幕上正播放着卫星拍摄到的实时画面。原本隐藏在深山峡谷中的那个灰色斑点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冒着黑烟的深坑。周围的山林被爆炸引发的山火烧得光秃秃的，像是一块难以愈合的伤疤。
“结束了。”
槐柏韵看着那片废墟，摘下了鼻梁上的老花镜，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这位一生都在商海沉浮的老人，此刻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释然。
那是压在他心头二十年的大山，终于被移开后的虚脱感。
“还没有完全结束。”
一旁的陈博虽然同样激动，但职业的素养让他依旧保持着警惕，“‘董事会’虽然失去了这个最重要的兵工厂，但他们的核心成员还在。而且……顾先生还没有回来。”
“他会回来的。”
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的槐稚秀突然开口。她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目光透过落地窗看向庭院里那棵老槐树。
“我听到了。”她轻声说道，“风里有他的声音。”
……
与此同时，在距离废墟几十公里外的一条废弃公路上。
一辆破旧的吉普车正如同一头受伤的老牛，喘着粗气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颠簸前行。
凌风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夹着那根永远点不燃的烟，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上那个浑身是泥、衣衫褴褛的男人。
“我说，”凌风吐掉嘴里的烟蒂，语气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敬佩和调侃，“你小子是不是属猫的？九条命都不够你这么折腾。那种当量的反应堆爆炸，你居然只断了两根肋骨？”
顾念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他的脸上布满了烟熏火燎的痕迹，右臂的绷带再次渗出了血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从焚尸炉里爬出来的尸体。
但他身上的那股气息变了。
那股一直笼罩在他身上，挥之不去的阴冷与戾气，似乎随着那场大火一同燃烧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虽然虚弱却无比干净的平静。
“那些孩子呢？”顾念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声音沙哑地问道。
“放心吧。”凌风瞥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平板电脑，“我的人已经接到了那辆卡车。一共十七个孩子，一个不少。我已经安排了最安全的路线，先把他们送到我在东南亚的一个私人岛屿上进行心理干预和身体治疗。等风头过了，再给他们安排新的身份和生活。”
“谢了。”顾念淡淡地说道。
“别急着谢我。”凌风耸了耸肩，“这笔账我可是记在你头上的。等这破事儿彻底结了，你得连本带利地还我。”
顾念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凌风。”
“干嘛？”
“你那个‘老板’，”顾念缓缓睁开眼睛，那双深邃的黑眸里闪过一丝精光，“他看到这个结果，应该很不满意吧？”
凌风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紧。
“是不太满意。”他苦笑了一声，“他想要的是‘摇篮’的技术，不是一堆废铁。你这一把火把他想要的东西烧了个精光，他现在估计正在办公室里摔杯子呢。”
“但他没有阻止我。”顾念一针见血地指出。
“因为他也怕。”凌风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有些深邃，“‘董事会’那帮疯子搞出来的‘新伊甸’，已经触碰到了所有人的底线。不管是白道还是黑道，没人希望看到全人类变成一群听话的僵尸。所以在这个大前提下，即便是我那个唯利是图的老板，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你这个‘盟友’。”
“而且，”凌风透过后视镜，意味深长地看了顾念一眼，“他现在对你，比对那些技术更感兴趣。一个能凭一己之力，先后摧毁‘天宫’和‘兵工厂’的人形兵器……只要你还活着，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威慑，也是最大的价值。”
顾念没有说话。他转头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荒野。
他知道，自己和凌风背后那个势力的蜜月期，可能快要结束了。等到“董事会”彻底倒台的那一天，或许就是他们兵戎相见的时候。
但这都是后话。
现在，他只想回家。
……
车子驶入临渊市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为了避免引起注意，凌风特意绕开了所有的主干道，选择了一条只有本地老司机才知道的小路，直奔玉槐居的后门。
车刚停稳，那扇厚重的铁门便无声地滑开了。
顾念推开车门，踉跄了一下，却并没有摔倒。
因为一个温暖的怀抱，在第一时间接住了他。
是槐稚秀。
她没有穿鞋，赤着脚踩在冰冷的石板上。她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裙，显然是一直在等他，听到车声便不顾一切地跑了出来。
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住他，将脸埋在他满是硝烟味的怀里，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那股劫后余生的气息。
顾念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发。
“我回来了。”
“嗯。”槐稚秀闷闷地应了一声，手臂收得更紧了，“水放好了，饭也热着。芊芊已经睡了，她今天画了一幅画，说要等你回来给你看。”
全是些琐碎的家常话。
却让顾念那颗在战火中坚硬如铁的心，瞬间化成了一滩春水。
这就是他拼了命也要守护的人间。
……
这一夜，顾念睡得很沉。
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在没有任何药物辅助的情况下，进入了深度睡眠。
然而，就在黎明即将到来的那个最黑暗的时刻。
躺在床上的顾念，身体突然毫无预兆地抽搐了一下。
他的双眼猛地睁开！
那双原本漆黑深邃的眼眸，在这一瞬间，竟然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毫无感情的……
——猩红色。
“……系统自检……主体意识休眠中……”
“……‘心魔’协议……正在尝试重连……”
“……连接失败……检测到不明阻断源……”
那个冰冷的机械女声，再次在他的脑海深处响起。只是这一次，它不再是狂暴的嘶吼，而是一种如同毒蛇潜伏般的、阴冷的低语。
顾念的身体僵硬地坐了起来。他的动作机械而僵硬，就像是一个被重新上了发条的木偶。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身旁正在熟睡的槐稚秀。
在那双猩红色的电子眼里，那个温暖的、鲜活的生命体，此刻正在被分解成一串串冰冷的数据流。
“目标：槐稚秀。”
“状态：无防备。”
“指令：清除……清除……清……”
顾念的手，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缓缓地伸向了槐稚秀那纤细脆弱的脖颈。
五厘米。
三厘米。
一厘米。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那一刻——
槐稚秀似乎在梦中感应到了什么，她无意识地翻了个身，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顾念的手臂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一句：
“……顾念……别怕……”
这句梦呓，像一道惊雷，瞬间劈进了顾念那被红光笼罩的意识深处！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眼中那诡异的猩红色，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重新变回了原本的黑色。
顾念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他看着自己的手，看着眼前熟睡的爱人，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坐起来的，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伸出手。
只有脑海深处残留的那一丝冰冷的机械回音，在提醒着他，那个被他以为已经彻底消灭的“恶魔”，其实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它只是躲了起来。
躲在他灵魂的最深处，等待着他最松懈、最幸福的那一刻，给他最致命的一击。
林薇的话，再次在他耳边回响。
“……你以为你摆脱了？不，它已经和你融为一体了。”
顾念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深沉的恐惧。
他缓缓地收回手，紧紧地攥成拳头。
他知道，真正的战斗，或许才刚刚开始。
不仅是对抗外面的“董事会”。
更是对抗，这个藏在他身体里的，想要毁灭他一切幸福的——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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