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沟的硝烟还没散尽,嘉奖令就先到了。
不是一张纸,是厚厚一摞。用油印机印的,墨迹还有些湿,摸上去能蹭一手黑。小陈捧着那摞纸跑进临时指挥部时,林锋正在给左肩的刀伤换药。
“支队长!总部急电!”小陈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林锋示意卫生员停手,接过电文。最上面是东北民主联军总部的嘉奖令,盖着朱红大印。词句很正式,但意思明确:黑瞎子沟一役,“雪狼”支队以极小代价全歼敌军精锐特种部队“山魈”,为夏季攻势第一阶段胜利作出突出贡献,特予通令嘉奖。
下面是具体嘉奖内容:记集体大功一次;授予“英勇善战模范支队”锦旗一面;补充兵员二百名,优先配发新式装备;所有参战人员记功受奖,牺牲烈士追记特等功。
再往下,是周司令员亲笔签发的调令:命令林锋即刻前往总部,汇报此次作战经验。
林锋看完,把电文递给周大海。周大海识字不多,但大致能看懂,看完咧开嘴笑了:“嘿,这回可露脸了!”
帐篷里的其他人也围过来看,脸上都带着笑。打了胜仗,得了嘉奖,是当兵的最高兴的事。
只有林锋没笑。
他让卫生员继续包扎伤口,眼睛看着帐篷外。几个战士正在挖坑,要埋牺牲的王二喜。坑挖得不深,因为急着赶路,只能草草安葬。一把工兵锹,几锹土,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埋进了东北的黑土地里。
“支队长,”小陈小心翼翼地问,“咱们什么时候去总部?”
“明天。”林锋说,“今天先把这里的事处理完。”
“处理完”三个字说得很轻,但很重。
下午,临时指挥部搬到了沟口一处相对完整的民房里。房子原来住着个猎户,打仗前就跑光了,留下些破家具,还有半缸发霉的玉米面。
林锋召集所有中队以上干部开会。
人到齐了,挤了满满一屋子。周大海、水生、胡老疙瘩、小陈坐在前排,后面是各中队长、指导员。很多人身上还带着伤,缠着绷带,但精神头都很好。
林锋没坐。他站在土炕前,背后墙上钉着一张缴获的军用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得密密麻麻。
“人都齐了。”他开口,声音不大,但屋里立刻安静下来,“先宣布一件事。总部嘉奖令下来了,咱们支队记集体大功一次。”
屋里响起低低的欢呼声。有人想鼓掌,被旁边的人按住了——仗还没打完,庆祝还太早。
林锋抬手压了压,继续说:“牺牲的王二喜同志,追记特等功。受伤的同志,根据伤情记功。所有参战人员,都有嘉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但我今天叫大家来,不是来庆功的。是来检讨的。”
屋里更静了。
“黑瞎子沟这一仗,咱们赢了。赢得漂亮,赢得干脆。但赢了的仗,也要检讨。”林锋走到地图前,手指点着几个位置,“从渗透侦察到总攻,一共四天。这四天里,咱们犯了七个错误。”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
“第一,侦察分队第一天晚上摸进沟口时,触发了红外绊线。虽然及时处置了,但留下了痕迹。如果‘山魈’的警戒再仔细一点,咱们的整个计划可能提前暴露。”
胡老疙瘩低下头。那天晚上是他带的队。
“第二,冒充‘7-3-1’小组发假信号时,信号特征模仿得不够像。小陈后来分析,美制ScR-536的载波频率有细微波动,咱们的设备模仿不了。如果陈启明当时仔细比对,可能会发现破绽。”
小陈脸红了。
“第三,二道沟布置落石陷阱时,爆破点选得太明显。赵中尉事后说,他第一眼看到那些石头断面,就知道是人为的。咱们想误导他,但误导得太刻意了。”
“第四,狙击陈启明警卫时,水生选择的射击位置有反光风险。虽然当时是凌晨,但如果有月光照到瞄准镜上,可能会暴露。”
水生抿了抿嘴。
林锋一条一条说下去。七个错误,每个错误对应一个具体的人,一个具体的事。他说得很平静,没有指责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事实。
但越是这样,听的人越是坐不住。
等他说完,屋里静得能听见外面风吹树叶的声音。
“我说这些,”林锋合上本子,“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仗打赢了,你们都是功臣。但功臣也会犯错,而且越是功臣,越要记住自己犯过的错。因为下一次,敌人不会给你改正的机会。”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忙碌的战士们。
“咱们‘雪狼’从浦东几杆枪几条船,发展到今天这个规模,靠的是什么?靠的不是从来不犯错,是靠犯了错能立刻改,吃了亏能立刻长记性。这次咱们赢了,赢得侥幸。如果陈启明再谨慎一点,如果‘山魈’的配合再默契一点,现在躺在那里的,可能就是咱们。”
周大海站起来:“支队长,我……”
“坐下。”林锋没回头,“我不是在批评你们,我是在提醒我自己。作为指挥官,每一个错误我都有责任。所以今天这个会,首先是给我自己开的。”
他转过身,看着屋里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但错误说完了,咱们也要说说做得好的地方。”他语气缓和了一些,“小陈的电子干扰,关键时刻切断了陈启明的远程通讯,这个功劳不能埋没。胡老疙瘩的爆破队,在那么短时间里标记并绕开雷区,专业水平没得说。水生的狙击,周大海的突击,每一个环节,都打出了咱们‘雪狼’的水平。”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些。我要说的是,这次战斗,咱们最大的收获,不是歼灭了‘山魈’,不是缴获了装备,甚至不是总部的嘉奖。”
“那是什么?”有人问。
“是验证了一个道理。”林锋走回地图前,“特种作战,归根结底是人的较量。装备可以缴获,战术可以学习,但人心,学不去,也缴不来。”
他指着地图上“山魈”各小组的位置。
“陈启明输在哪?输在他太依赖技术,太依赖算计,太不信任自己的兵。他用红外绊线、地雷阵、密码电台把自己武装到牙齿,但他忘了,这些玩意儿都是人用的。人一旦起了疑心,再好的装备也是摆设。”
“而咱们赢在哪?赢在刘昌荣早就想反水,赢在王铁柱被咱们一吓就缩了头,赢在赵中尉遇到点意外就疑神疑鬼。这些,不是咱们计划出来的,是‘山魈’自己内部早就有的问题。咱们做的,只是把这些问题捅出来,放大,让他们自己乱起来。”
屋里的人都听懂了,纷纷点头。
“所以,”林锋总结,“回去以后,各中队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庆功,是开检讨会。每个参战人员都要发言,说说自己哪里做得好,哪里做得不好。说得越细越好,越狠越好。然后把这些经验教训,整理成文,编进咱们的训练教材里。”
“是!”众人齐声回答。
“第二件事,”林锋看向周大海,“老周,你负责整编俘虏。愿意留下的,严格审查后编入部队。不愿意的,按政策处理。但要记住一点——对他们,要一视同仁。不要因为他们原来是‘山魈’的,就另眼相看。也不要因为他们投降了,就放松警惕。”
“明白!”周大海重重点头。
“第三件事,装备清点。小陈,你牵头,把所有缴获的电台、密码本、技术装备登记造册。能用的,立刻配发部队。用不上的,送后方研究。特别是那几部德国电台,要重点保护。”
“是!”
“第四件事,”林锋的声音低了一些,“烈士的后事。王二喜同志是河北人,家里还有个老娘。这件事我亲自办。等仗打完了,我要去一趟河北,把军功章和抚恤金,亲手交到他娘手里。”
屋里沉默下来。有人低下头,有人红了眼眶。
“都记住了吗?”林锋问。
“记住了!”
“散会。”
众人陆续离开。林锋叫住水生:“你留一下。”
等其他人都走了,林锋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水生。
“这是什么?”
“陈启明的配枪。”林锋说,“美制m1911,枪号刻在套筒上。你拿着。”
水生接过布包,打开。里面是把半自动手枪,保养得很好,枪身上的烤蓝泛着幽光。他拿在手里掂了掂,很沉。
“为什么给我?”
“这次战斗,你的狙击起了关键作用。”林锋说,“但更重要的是,你开枪时的冷静。一百四十米,风速两米,湿度偏高,目标在移动——这种条件下,你能一枪毙命,不留余地。这种素质,不是练出来的,是天生的。”
水生没说话,只是摩挲着枪身。
“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林锋看着他,“我要说的是,你开完枪之后,撤得很快,很干净。没有留恋战果,没有想补第二枪,甚至没有多看陈启明一眼。这种克制,比枪法更难得。”
他把布包重新包好,塞回水生手里。
“这把枪,是对你这次表现的奖励。但也是提醒——提醒你,狙击手的第一要务不是杀人,是完成任务。该开枪的时候,毫不犹豫。该撤退的时候,绝不回头。”
水生点点头,把枪收进怀里。
“还有,”林锋补充,“回去以后,你要带徒弟了。从各中队挑几个有天赋的,成立狙击手培训班。把你会的,都教给他们。不要藏私。”
“我一个人……”
“先带三个。”林锋说,“赵小川算一个,另外两个你自己挑。半年时间,我要看到成果。”
“是。”
水生离开后,林锋一个人坐在屋里。伤口又开始疼,一阵一阵的,像有根针在里面扎。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包“LUcKY StRIKE”,抽出一支点上。烟很冲,呛得他咳嗽,但他还是抽完了。
门被推开,沈寒梅端着药盘进来。
“该换药了。”她说,声音很轻。
林锋点点头,解开上衣。左肩的绷带已经渗出血,纱布粘在伤口上,撕开时带下一层皮肉。他咬着牙,没出声。
沈寒梅动作很轻,先用酒精清洗,然后敷上新的药粉,重新包扎。整个过程,两人都没说话。
等包扎完,她才开口:“总部的嘉奖令,我看到了。”
“嗯。”
“要去汇报?”
“明天就走。”
沈寒梅沉默了一下,从药盘里拿出个小纸包:“这是我配的消炎药,路上记得吃。伤口不能沾水,每天换一次药。如果发烧,马上停下来休息。”
林锋接过纸包:“谢谢。”
“不用谢。”沈寒梅收拾好药盘,站起身,走到门口时又停下,“林锋。”
“嗯?”
“仗……还要打多久?”
林锋看着她。她背对着光,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不知道。”他最终说,“但总会打完的。”
“打完以后呢?”
打完以后?
林锋没想过这个问题。从他穿越过来那天起,每一天都在想着怎么活下去,怎么打赢下一仗。打完以后的事,太远了,远得像梦。
“打完以后,”他慢慢说,“我想回一趟上海。看看那些牺牲的战友,有没有家人需要照顾。还想……还想把苏婉的骨灰,送回她老家。”
沈寒梅转过身,眼睛在黑暗里亮亮的。
“然后呢?”
“然后……”林锋想了想,“然后可能去办个学校。教教打仗,教教侦察,把咱们这些年攒下来的经验,传给下一辈。”
“就这些?”
“就这些。”
沈寒梅点点头,没再问,推门出去了。
林锋一个人坐了很久,直到烟烧到手指才回过神来。他掐灭烟头,走到院子里。
天已经黑了,星星很多。远处传来战士们的歌声,很轻,但很亮。是在唱《八路军进行曲》,调子有些跑,但唱得很起劲。
他抬头看着星空,想起穿越前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星空,也是这样一个人。
那时候他是21世纪的特种兵队长,任务是反恐,是维和,是现代战争。
现在他是1948年的“雪狼”支队长,任务是解放,是建国,是人民战争。
时间变了,地点变了,敌人变了。
但有些东西没变。
比如肩上这份责任,比如心里这股信念,比如身边这些可以托付性命的兄弟。
他深吸一口气,夜风很凉,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明天要去总部汇报。周司令员肯定会问很多问题,关于战术,关于装备,关于特种部队的未来。他要好好准备,要把“雪狼”这些年的经验,系统地理一理,说一说。
但更重要的是,他要提一个建议:把特种作战的经验,推广到全军。不是每个部队都要变成“雪狼”,但每个部队,都应该有自己的尖刀。
这个建议可能会遇到阻力。传统观念,资源限制,人员素质……问题很多。
但总要有人提,总要有人做。
就像他刚穿越来时,一个人在湘西的战壕里,想着怎么活下去。
就像他在上海沦陷区,带着几个人,想着怎么完成任务。
就像他在东北的冰天雪地里,带着一支部队,想着怎么打赢下一仗。
路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
他转身回屋,点亮油灯,拿出纸笔。
汇报材料要提前准备。经验要总结,教训要分析,未来要规划。
灯光很暗,字写得很慢。
但很坚定。
就像这支笔,就像这支队伍,就像这个时代。
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向着胜利,向着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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