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阴谋与集结最好的帷幕。
当澄瑞堂内云芷的血脉在沉寂中沸腾、明悟与战意交织之时，皇宫之外，这座陷入混乱与恐惧的都城各处，亦有一股股或明或暗的力量，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又如同被无形号角召唤的兵蚁，在黑暗中悄然流动、汇聚。
城东，瑞王府。
府邸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灯火通明的书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瑞王萧宸负手立在巨大的京城舆图前，眉头紧锁。舆图上，以国师府为中心，被用朱笔画了一个醒目的、不断扩散的圆圈。圆圈之外，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和简注——巡城司布防点、京营驻扎地、已爆发骚乱或出现怪人的街区、火起之处、百姓恐慌逃难方向……
他比数月前在金殿上被寻回、初入朝堂时，要沉稳了许多，也清瘦了一些。脸上尚存着属于年轻人的锐气，但眉宇间已刻上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重与忧虑。那双与皇帝、与萧绝都有几分相似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却异常明亮、冷静。
他的身后，站着七八个人。
有穿着绯色或青色官袍、神色紧张的文官，是他在朝中这几个月暗中结交、考察后认为可靠、且对慕容氏和国师所为有所察觉或不满的中坚力量。
也有两名穿着便装、却难掩行伍之气的中年武将，是他在兵部挂职历练时，凭借自身能力和坦诚结交的、手中握有部分实权的将领。
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穿着朴素儒衫的老者，是他的启蒙恩师，也是朝中少数不涉党争、清誉极高的老翰林，此刻被秘密请来，坐镇参谋。
“殿下，”一名面色焦灼的文官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宫中消息，靖王殿下已奉密旨，全权接管京城防务，正在集结精锐，目标直指国师府。陛下……似乎已下定决心，要与那妖道决一死战。”
另一名武将接口，语气带着军人的直接：“靖王用兵，雷厉风行，末将佩服。但国师府那鬼地方，邪门得紧！黑烟不散，靠近者非疯即死，派去的探子一个都没回来！末将麾下几个胆大的斥候，只远远看了几眼，回来说那一片死寂得让人头皮发麻，连虫鸣都听不见！这仗……怎么打？”
萧宸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焦虑不安的脸。
“正因其邪门，才必须打，必须尽快打！”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与他年龄稍显不符的决断力，“诸位都看到了，京城已乱成何等模样？妖道所控怪人四处肆虐，百姓死伤，人心惶惶。若等到月圆之夜，妖道准备万全，施展出那‘偷天换日’的邪术，届时会是如何光景？恐非京城不保，社稷亦有倾覆之危！”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密报：“父皇密旨已下，授权靖王兄调动一切力量。这不仅是靖王兄一人之事，更是我萧氏江山、天下万民存亡之事！我等既食君禄，受国恩，值此危难之际，岂能坐视？”
那老翰林捋了捋雪白的胡须，缓缓点头：“殿下所言甚是。国师玄玑，祸乱朝纲数十载，构陷忠良，荼毒百姓，如今更行此灭绝人性之邪术，天人共愤！靖王殿下勇毅果决，陛下托付得人。然，妖道势大，诡秘难测，靖王虽勇，恐独力难支。殿下既已洞悉时局，当有所为。”
萧宸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恩师教诲，学生谨记。本王今日请诸位前来，便是要整合我等手中所有可靠力量，暗中协助靖王兄，共破此獠！”
他指向舆图：“第一，情报。动用我们所有在宫外、在民间、甚至……在某些特殊渠道的眼线，不惜一切代价，收集关于国师府周边地形、建筑、黑烟范围、怪人活动规律、以及任何可能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哪怕是最荒诞的传闻，也要记录下来，交由恩师与几位大人研判！”
“第二，物资与后援。靖王兄前线作战，需要最精良的兵器、足够的箭矢、火油、药物、甚至……可能克制邪祟的特殊物品。本王已得父皇默许，可调用内府部分秘藏。但更需要诸位大人，利用各自职权与人脉，暗中筹备、转运，务必保证前线供应及时、充足！尤其是治疗邪祟伤害和稳定心神的药物，多多益善！”
“第三，稳定后方与人心。”萧宸的目光扫过那几名文官，“京城大乱，谣言四起，百姓惊恐。靖王兄在前方拼命，后方不能乱！请几位大人，联络可靠的同僚、士绅、甚至德高望重的僧道，设法安抚百姓，维持最基本秩序，揭露妖道罪行，提振民心士气！同时，严密监视朝中可能存在的、与国师或慕容氏余孽仍有勾连的宵小，防止他们趁乱生事，或给前线捅刀子！”
“第四，”他顿了顿，看向那两名武将，“兵马。靖王兄自有其嫡系精锐，但多一分力量，便多一分胜算。请两位将军，将你们麾下最忠诚、最悍勇、且意志相对坚定的儿郎，秘密集结，随时听候靖王兄调遣！记住，此战非同寻常，对手非人，需挑选胆气足、心志坚者，宁可少而精，不可多而杂！”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虽显稚嫩，却条理分明，显示出这位年轻王爷在巨大压力下快速成长的统筹与决断能力。
书房内众人，被他坚定的语气和清晰的部署所感染，脸上的焦虑不安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被点燃的斗志。
“殿下思虑周全，下官（末将）等，定当竭尽全力！”众人齐声低应。
“好！”萧宸重重点头，眼中燃起火焰，“那便分头行动！记住，一切暗中进行，务必小心，防止打草惊蛇。联络方式，按之前约定的暗桩进行。我们每快一分，靖王兄在前方的压力，便轻一分！京城百姓的希望，便多一分！”
众人领命，各自匆匆离去，身影迅速没入王府深沉的夜色中。
萧宸独自站在书房内，望着摇曳的烛火，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这座混乱都城的喧嚣与呜咽，缓缓握紧了拳头。
他知道，自己这点力量，在即将到来的风暴面前，或许微不足道。
但这是他作为皇子，作为靖王的堂弟，作为这个国家的一份子，必须承担的责任。
也是为了……那个在金殿之上，以血泪为墨，为天下揭露真相、也间接帮他认祖归宗的……云芷姐姐。
他走到窗边，望向皇宫方向，又望向更远处那黑烟翻滚的所在，低声自语：
“靖王兄，云芷姐姐……你们，一定要赢。”
“我……也会尽我所能。”
几乎是同一时间。
京城西郊，一处废弃多年的皇庄。
这里远离城区，背靠山峦，地形隐蔽，平日里人迹罕至。但今夜，这里却成了另一股力量秘密汇聚的节点。
黑暗的旷野中，没有灯火，只有头顶稀疏的星光，和远处京城方向映来的、不安的暗红色天光。
寂静被一种极其低沉、却密集的“沙沙”声打破。
那是无数双穿着软底快靴或草鞋的脚，踩过枯草和落叶的声音。
借着微弱的星光，可以隐约看到，一道道沉默如岩石、却又敏捷如猎豹的身影，正从不同的方向，如同溪流汇入大江，悄无声息地向皇庄中央那片残破的广场聚集。
他们大多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甚至有些破旧，但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经年累月磨砺出的、铁血而剽悍的气息。那是只有真正在尸山血海里滚过、在边关风沙中淬炼过的老兵，才会有的气质。
他们的人数很多，黑压压一片，粗略看去，竟不下两千之众！而且还在不断增加！
这么多人秘密聚集，却几乎听不到交谈声，只有粗重而克制的呼吸，和武器与衣甲偶尔摩擦发出的轻微声响。纪律之严明，行动之隐秘，令人心惊。
广场前方，一处半塌的夯土台基上，站着几个身形尤其魁梧挺拔的汉子。
为首一人，披着一件陈旧的黑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他背着手，静静地看着下方不断汇聚的人群，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塑。
“赵大哥，”旁边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汉子，低声开口，声音沙哑，“接到王爷虎符暗令的兄弟，能赶来的，基本都到了。还有些路途太远，或……被其他事情绊住的，暂时联系不上。”
被称为“赵大哥”的斗篷男子，缓缓点了点头。他抬起手，拉下了兜帽。
露出的，是一张饱经风霜、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劈般的脸庞。正是萧绝在北境时的副将，赵昂。他的左脸颊有一道新添的、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更添几分悍勇与肃杀。
“两千七百三十二人。”赵昂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台下每一个老兵耳中，“比预想的，少了些。”
台下，一片沉默。但每一双眼睛，都在黑暗中灼灼发亮，望着台上那道他们曾誓死追随的身影。
“我知道，”赵昂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你们很多人，卸甲归田不久，刚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婆娘孩子热炕头，舍不得。”
“朝廷的抚恤，时有时无，日子清苦，有怨气。”
“京城这趟浑水，太深，太邪乎，不想蹚。”
台下依旧沉默，但有些人的呼吸，略微粗重了些。
“王爷的虎符暗令，是召集，不是命令。”赵昂继续道，声音平静无波，“现在，愿意留下的，向前三步。想回家的，原地不动，没人会怪你，天亮之前，自行离去，就当今晚没来过。”
话音落下。
旷野中，只剩下夜风吹过枯草的呜咽。
片刻之后——
“砰！砰！砰！”
整齐划一、沉重如擂鼓般的脚步声，骤然响起！
不是一个人，两个人。
是台下黑压压的两千多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毫不犹豫地，向前迈出了三步！
尘土微扬。
两千多道身影，如同移动的山岳，齐齐向前推进了三步！
原地，只剩下寥寥十几人，僵立不动。他们脸上充满了挣扎、羞愧、以及深深的恐惧——不是对战斗的恐惧，而是对家人、对未知邪祟的恐惧。
赵昂的目光，在那十几人身上略微停留，没有任何责备，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他重新看向那向前三步、意志如铁的绝大多数。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极深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欣慰，有沉重，更有一种近乎灼热的战意。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提高声音，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寂静的夜空：
“北境的狼崽子们，听好了！”
“咱们的王爷，现在在京城，要干一件天大的事！砍一个祸害了朝廷几十年、害死了无数忠良、现在还要用邪术祸害百万百姓的老妖道的狗头！”
“那地方，邪性！靠近会发疯，里面可能有怪物！这一去，很多人，可能回不来！”
“但王爷需要咱们！”
“京城里的百姓，需要咱们！”
“咱们身上这身骨头，这身本事，是王爷带着在边关、在死人堆里练出来的！不是用来种地养老的！”
“现在，刀锋所指，便是吾等赴死之地！”
“告诉我——”赵昂勐地拔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在微弱星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指向国师府方向，“北境边军的血，还热不热？！”
“热——！”两千多人，压抑着音量，却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低沉如闷雷般的吼声！眼中瞬间燃起狼一般的凶光！
“咱们手里的刀，还利不利？！”
“利——！”
“王爷指向哪里？！”
“杀——向——哪——里——！”怒吼声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冲散了夜色的沉寂，带着边关特有的、浸透了血与沙的悍勇与决绝！
“好！”赵昂收刀入鞘，声音斩钉截铁，“就地休整，检查兵器，分发干粮药物。丑时三刻，分批潜行入城，按预定地点集结，等候王爷进一步号令！”
“记住，咱们是暗子，是尖刀！不动则已，动则必杀！”
“遵令！”
低吼声再次响起，随即迅速平息。两千多人如同滴入沙地的水银，迅速散开，隐匿于废弃皇庄的断壁残垣和黑暗之中，只剩下粗重而克制的呼吸，和偶尔武器保养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杀气，在寂静中无声弥漫。
而此刻，在京城某些更隐秘的角落。
一些不属于朝廷、也不属于边军的力量，也在悄然骚动。
城南，一家看似普通的棺材铺后院。
几个打扮各异、气质精悍的男女，围坐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
有的作行商打扮，有的像走街串巷的货郎，有的干脆就是乞丐模样。但他们的眼神，都异常锐利，身上隐隐透着江湖人特有的草莽与不羁气息。
“消息确切？靖王萧绝，真的要强攻国师府？”一个独眼中年汉子沉声问，手中把玩着一把细小的飞刀。
“千真万确。”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点头，他面色苍白，眼神却冷静，“宫中、瑞王府、西郊皇庄……几处动静都不小。靖王已拿到陛下全权授命，最迟明晚，必见分晓。”
“他娘的，国师那老妖怪，早就该死了！”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大和尚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老子当年走镖，亲眼见过他手下那些不人不鬼的东西，害死我好几个弟兄！这仇，一直记着呢！”
一个穿着朴素、面容清秀却眼神坚毅的女子开口，声音清脆：“不止是仇。诸位可还记得，数月前‘花楼焦尸案’、‘双生皇嗣案’？那位为我们沉冤昭雪、画出真凶的云芷姑娘，便是如今重伤昏迷的昭明郡主！她是靖王的人，更是揭露国师罪行的关键！于公于私，此战，我们都该助靖王一臂之力。”
“柳女侠说得对。”一个沉默寡言、背着一柄宽厚重剑的灰衣老者缓缓开口，“老夫欠云芷姑娘一份人情。若非她当年一幅画像，我那被诬陷偷盗的孙儿，早已冤死狱中。江湖人，恩怨分明。此战，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同去！”
“早看那装神弄鬼的老道不顺眼了！”
油灯下，众人纷纷表态，眼中闪烁着江湖人特有的义气与快意恩仇的光芒。
“好！”那独眼汉子收起飞刀，“既然大家心意一致，那便按计划行事。我们人不多，但各有擅长。明日，分散靠近国师府外围区域，不必强攻，只需在靖王兵马发动时，从旁策应，袭扰侧翼，清理那些可能漏网的怪物，或者……对付国师可能隐藏的其他诡异手段。记住，保命第一，量力而行，我们的目的，是帮忙，不是送死！”
“明白！”
类似的情景，在京城其他几处不起眼的民宅、客栈、甚至破庙中，悄然上演。
被云芷昔日画卷洗刷过冤屈的苦主，受过她间接恩惠的百姓，听闻国师恶行义愤填膺的游侠，甚至一些与慕容氏或国师有旧怨的隐匿高手……都在这末世般的氛围和某种无形的感召下，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如同涓涓细流，向着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恐怖区域，悄然汇聚。
他们或许互不相识，目的也不尽相同。
或为报恩，或为雪恨，或为心中一点未泯的正义热血，或仅仅是为了在这片即将被邪祟吞噬的土地上，为自己、为家人，搏一个活下去的可能。
但在此刻，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
助靖王萧绝，斩妖除魔，还京城一个太平！
夜色，愈发深沉。
国师府上方的黑烟，翻滚得更加剧烈，隐隐的红光闪烁频率加快，那不祥的死寂中，开始透出一丝令人心悸的、仿佛某种庞然巨物即将苏醒的……躁动。
而在这片躁动与死寂交织的黑暗周围。
明处的兵马在调集，刀枪如林，杀气盈野。
暗处的力量在汇聚，信念如火，意志如钢。
一张针对那座魔窟、那个老魔头的天罗地网，正在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缓缓收紧。
风暴的中心，依旧沉寂。
但风暴的边缘，已是战友齐聚，弓弦拉满。
只待那一声，决战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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