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医觉得自己正在和死神进行一场绝望的拔河。
绳子的另一端,是云芷那缕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魂火。而他能用的所有力量——毕生的医术、珍贵的药材、甚至是不顾损耗的内力渡送——在死神那冰冷的、无可抗拒的拖拽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那口喷溅在《绘影兵团图》上的心头热血,仿佛抽干了云芷最后一点生机。
她倒在锦垫上,身体冰冷僵硬得不像活人。呼吸微弱到几乎要用最轻薄的丝棉放在鼻端,才能看到一丝极其细微的颤动。脉搏更是时断时续,每一次跳动都间隔长得让人窒息,仿佛下一次就会永远停止。
她脸上的灰败死气,浓重得连烛光都无法驱散。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玉石般的质感,却不是温润,而是冰冷和脆弱。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微微张开着,唇角残留的暗红血痂,像是某种不祥的印记。
王太医已经用上了最后一颗珍藏的“九转还魂丹”。
这是太医院数代相传的保命圣药,据说有吊命续魂之奇效,非皇室紧要人物或立下不世之功者不得轻用。丹药化开后,一股精纯温和却异常强大的药力,勉强护住了云芷心脉最后一点微弱的跳动,但也仅此而已。
那如同附骨之疽的阴寒反噬之力,依旧盘踞在她经脉骨髓深处,如同贪婪的蛆虫,不断啃噬着丹药带来的微弱生机,并将更深的寒冷和死寂,注入她的四肢百骸。
王太医瘫坐在榻边的圆凳上,浑身汗湿,双手因为长时间施针和内力渡送而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眼神空洞地看着榻上气息奄奄的女子,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悲怆,几乎要将他淹没。
救不回来了。
他知道。
除非有奇迹。
可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奇迹?
就在王太医几乎要放弃,准备去禀报靖王和皇帝这最坏的消息时——
异变,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起初,是云芷冰冷僵硬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那动作很细微,细微到王太医以为是自己眼花,或者是某种死前的神经反射。
但紧接着,抽搐变成了有规律的、极其轻微的颤抖。
不是之前那种因为虚弱或寒冷而产生的颤抖,而是一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她身体深处,从最沉寂的休眠中,被强行唤醒、开始缓缓流动、继而沸腾起来的……震颤!
王太医猛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云芷的手。
只见她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背上,皮肤下,原本清晰可见的、澹青色的纤细血管,突然开始……微微发亮?
不是真的发光,而是一种色泽上的微妙变化。澹青中,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
那金色极其淡薄,像最上等的琥珀被阳光穿透时,边缘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光晕。它顺着血管的脉络,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开始向手臂、向躯干、向全身蔓延!
与此同时,云芷那微弱到几乎停滞的呼吸,突然变得……悠长了一些。
虽然依旧很轻,很浅,但节奏却悄然改变了。不再是那种断断续续、随时可能彻底沉寂的破碎,而是带上了一种奇异的、仿佛与某种更深邃韵律相合的……节拍。
更让王太医目瞪口呆的是——
云芷那灰败死寂、笼罩着浓浓死气的脸上,竟然也……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
不是血色恢复,也不是生机重现。
而是一种……质感上的改变。
她的皮肤,依旧苍白透明,可那层令人绝望的死灰色,却似乎在澹化,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纯粹的、近乎冰雪般的洁净,以及洁净之下,隐隐透出的、同样微弱的澹金色光泽。
那光泽从她眉心开始浮现,极其缓慢地扩散,蔓延过紧闭的眼睑,挺直的鼻梁,失去血色的嘴唇,消瘦的下颌……
让她整个人,沐浴在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圣洁、甚至带着一丝非人般神秘感的光晕之中!
王太医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行医数十年,他见过无数奇症怪病,也见过回光返照,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而神圣的景象!
这绝不是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是生命之火熄灭前最后的燃烧,是透支,是短暂的、不正常的“活跃”。而眼前云芷身上发生的变化,却像是某种更深层的、属于生命本源的东西,正在被艰难地、却又无比顽强地……唤醒!激活!甚至……升华!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嗡鸣声,在寂静的室内响起。
不是来自云芷的身体。
而是来自……那张紫檀木画案!
王太医骇然转头。
只见画案之上,那几幅已经完成的画卷——《金刚护体图》、《清心破妄图》、《瞬息千里图》、《平安》字幅,以及那幅墨迹与血痕交织、此刻正悬浮着澹澹墨影兵团的《绘影兵团图》——竟然同时,微微震颤起来!
画卷之上,原本已经内敛的灵光,此刻竟再次被引动,开始重新亮起!
《金刚护体图》上的佛陀虚影,周身泛起温暖的金色光晕。
《清心破妄图》上的湖泊青莲,荡漾起清澈的涟漪微光。
《瞬息千里图》上的风纹空间,流转起迅捷的银色流光。
《平安》二字,笔迹中渗出温润的、仿佛能抚慰一切伤痛的白光。
而《绘影兵团图》上悬浮的那些墨影猛兽、飞禽、武士,更是齐齐发出无声的震颤,墨色身影似乎凝实了一分,散发出的肃杀之气也更加凛冽!
所有这些画卷的灵光,不再仅仅局限于画纸本身,而是开始如同受到召唤般,丝丝缕缕地,向着软榻的方向——向着云芷的身体——流淌、汇聚而去!
尤其是那幅《绘影兵团图》,其上悬浮的墨影,更是蠢蠢欲动,仿佛随时要脱离画卷的束缚,扑向它们的主人!
仿佛云芷体内那正在苏醒、正在沸腾的某种力量,正在与这些由她亲手绘制、蕴含着她心血与意念的画卷,产生着强烈的、超越物质层面的……共鸣!
“这……这是……”王太医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这超乎想象、颠覆认知的一幕。
而此刻,处于这种诡异变化中心的云芷,她的意识,却陷入了一种更加玄妙、更加难以言喻的状态。
她感觉自己正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的黑暗中沉浮。
那黑暗并不冰冷,也不可怕,反而像是最原始、最包容的母体,温柔地包裹着她破碎的灵魂和枯竭的身体。
她能“感觉”到外界的一切——王太医绝望的抢救,丹药化开的暖流,反噬之力阴冷的侵蚀……但这些感觉都隔着一层膜,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更多的“感知”,向内收缩,沉入了自己身体的最深处。
那里,原本是一片荒芜的、布满裂痕的、冰冷死寂的“土地”。代表着她生命本源的微光,如同风中残烛,在代表反噬之力的漆黑寒潮中艰难摇曳,随时可能熄灭。
但现在……
那荒芜死寂的“土地”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不是被丹药,也不是被医术。
而是被某种……更本质的东西。
是她在昏迷前,不顾一切、燃烧生命绘制《绘影兵团图》时,那倾注到笔尖的、最极致的守护意念、战斗意志、以及……对“创造”与“改变”本身,最深沉的渴望与决绝!
那份决绝,那份不惜一切也要做点什么的执着,那份在绝境中也要挥洒出最后力量的疯狂……
像一颗火星,坠入了这片生命荒原最深处的、某个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古老“灰尽”之中。
然后——
“轰!”
并非真实的声音,而是灵魂层面的轰鸣!
那片沉寂了不知多久的“灰尽”,被点燃了!
金色的火焰,从灰烬深处猛地窜起!起初只是一小簇,微弱,却无比纯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苍茫、而又神圣的气息!
那是……画皮师血脉的本源之火!
是传承自远古、流淌在她血脉最深处、却因为时代变迁、传承断绝、以及她自身认知局限而一直沉寂、近乎湮灭的……真正力量!
火焰迅速蔓延,燃烧!
所过之处,荒芜的“土地”开始震颤,裂痕被灼热的火焰强行弥合、加固!冰冷死寂的气息被驱散!那不断侵蚀的阴寒反噬之力,在这金色火焰面前,竟如同遇到克星,发出无声的“嘶嘶”哀鸣,被灼烧、逼退、乃至……净化!
她的血脉,在沸腾!
不是之前使用画皮术时那种被动的、浅层的调动。
而是真正的、从生命本源深处的……觉醒!与……燃烧!
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被这沸腾的血脉火焰托举着,不断上升,上升……
突破了身体的桎梏,突破了室内的烛光与药味,突破了宫殿的屋顶,不断向上,向上……
最终,融入了一片更加浩瀚、更加玄妙、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存在”之中。
那像是……天地本身。
又不是她认知中的天地。
她“看”不到具体的景象,却仿佛能“感知”到无数流淌的、交织的、变幻的……“线”。
命运的线?因果的线?时间的线?规则的线?
她说不清。
那些“线”无穷无尽,复杂到了极致,构成了整个世界运转的底层逻辑。大部分“线”都坚韧、稳定、沿着既定的轨迹流淌,散发着冰冷的、不容更改的秩序感。
但也有一些“线”,相对纤细,相对脆弱,在某些节点交汇、缠绕、产生波动……
而在这些“线”的“上方”或“之间”,还弥漫着一种更加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的……“色彩”与“韵律”。
那是众生的情绪?是万物的灵性?是意念的力量?还是……某种更基础的“可能性”?
云芷的意识,在这浩瀚玄妙的“存在”中徜徉。
她感觉自己渺小如尘埃,却又仿佛与这一切有着某种深层的联系。
尤其是……当她将“注意力”(如果这种状态还有注意力可言)投向那些代表“色彩”与“韵律”、代表“可能性”的虚无之物时……
她体内沸腾的血脉火焰,便会与之产生一种奇异的……共鸣!
仿佛她的画笔,她的意念,她所绘制的画卷,其力量的真正源头,并非仅仅来自于她自身的血脉或精神力,而是……与这片浩瀚天地间,这些代表着“创造”、“改变”、“可能性”的虚无力量,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沟通与借用!
《金刚护体图》引动的是“守护”与“稳固”的“韵律”?
《清心破妄图》沟通的是“净化”与“宁静”的“色彩”?
《瞬息千里图》借用的是“流动”与“跨越”的“可能性”?
《绘影兵团图》……更是将她自身决绝的“战斗”与“毁灭”意志,作为引子,强行攫取、凝聚了天地间那些散逸的、狂暴的、属于“征伐”与“破坏”的原始“韵律”与“色彩”?
那么……
《画皮师札记》中记载的、那需要献祭全部生命与灵魂的终极禁术——“逆命绘天”……
它所“逆”的,又是什么?
它所“绘”的,又是什么“天”?
仅仅是改变某个具体事件的结局?篡改某个人的命运轨迹?
不……
在这片浩瀚的“感知”中,云芷忽然有了一丝明悟。
那些坚韧的、代表既定事实与秩序的命运之线、因果之线、时间之线……以她(或者说,以任何凡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真正撼动、扭转。
那么,“逆命绘天”所“逆”的,或许并非那些坚固的“线”本身。
而是……那些相对脆弱、相对纤细、代表着“可能性”的节点?
是在某个关键的“交汇处”,强行注入一种新的、不同的“色彩”与“韵律”,从而……让那一段“线”的流淌,发生偏转?让那种“可能性”,从虚无中被短暂地“绘制”出来,成为临时的“现实”?
就像……在一幅已经完成的画作上,用最浓烈的色彩和最强大的意念,强行覆盖上短暂的一笔,虽然最终这一笔可能会被画作本身的“底力”排斥、消融,但在它存在的那个瞬间,它确实……改变了画面的局部景象?
所谓“逆天”,逆的不是“天”本身,而是在“天”允许的、那无穷可能性中,强行选择、并短暂具现出……最艰难、最微小的那一种?
而代价……
就是绘制者,必须用自己全部的生命与灵魂,作为那强行注入的“色彩”与“韵律”的……载体、燃料、以及……锚点?
没有足够强大的“锚点”,那短暂具现的“可能性”,根本无法在坚固的现实“画布”上留下任何痕迹,只会瞬间被抹去。
而凡人的生命与灵魂,在浩瀚的天地“画布”面前,是何等的渺小与脆弱?
所以,代价才会如此惨烈……
这些明悟,如同闪电般划过云芷的意识深处。
并不完全清晰,带着许多猜测和隐喻。
但比起之前对“逆命绘天”单纯的恐惧与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此刻的她,对这门终极禁术的本质,有了更深一层的、触及根源的理解。
而这份理解,与她体内正在沸腾燃烧的画皮师血脉本源之火,相互激荡,产生着更加玄妙的变化……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那因为反噬而遍布裂痕、近乎枯竭的经脉与灵魂,在这血脉火焰的燃烧与那玄妙“感知”的浸润下,正在发生某种缓慢的、艰难的……修复与重塑?
虽然远未恢复,依旧脆弱不堪,但至少……那不断流失生机的“窟窿”,似乎被火焰暂时“焊住”了?那股阴寒的反噬之力,也被逼退、压制到了角落?
就在这时——
一股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冰冷刺骨的悸动,猛地从灵魂深处传来!
不是来自她的身体,也不是来自那玄妙的感知。
而是来自……那道连接着她与另一个人的、无形的“生死契约”!
萧绝!
他在战斗!
他在……流血!
他在……靠近某种极其恐怖、极其邪恶的……存在!
契约另一端传来的,是冰冷到极致的杀意,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是剧烈消耗的虚弱,是直面深渊的凛然,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却依旧清晰可辨的……对她的担忧与牵挂!
这悸动,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云芷刚刚有所明悟、尚且沉浸于玄妙状态的意识之上!
将她从那浩瀚却虚无的“感知”中,勐地拖拽了回来!
拖回了冰冷而真实的躯体!
拖回了弥漫着药味和烛光的澄瑞堂!
拖回了……那迫在眉睫的、血与火的战场!
“咳——!”
云芷猛地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她的眼中,不再有之前的空洞、涣散、或虚弱。
虽然依旧布满血丝,虽然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但最深处,却燃起两点冰冷而璀璨的、仿佛淬炼过的金色光芒!
那光芒,锐利如刀,沉静如渊,带着一种洞悉了某种本质后的清醒,也带着一种被最在意之人的安危彻底点燃的……决绝战意!
她身体深处,那被唤醒、正在沸腾燃烧的画皮师血脉本源之火,似乎也因为这来自契约的悸动、因为这决绝战意的催发,而燃烧得更加猛烈!
金色的光泽在她皮肤下流转得更加明显,虽然依旧微弱,却异常顽强。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那冰凉僵硬、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重新恢复了一丝微弱的气力。
以及……那摆放在画案上、与她血脉和意念共鸣着的几幅画卷,所传来的、更加清晰而强烈的“呼应”感!
尤其是那幅《绘影兵团图》上悬浮的墨影,更是躁动不安,散发着渴望投入战斗的狂暴气息!
王太医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睁眼和眼中那陌生的、令人心悸的光芒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郡、郡主……您……您感觉怎么样?”
云芷没有立刻回答。
她极其缓慢地、却又异常坚定地,转过头。
目光,先是在那几幅灵光流转的画卷上扫过,尤其是在《绘影兵团图》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她望向窗外。
望向那片被深沉夜色和国师府不祥黑烟笼罩的、杀机四伏的远方。
嘴唇,微微开合,声音沙哑得如同沙砾摩擦,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冰冷与清晰:
“他……开始了。”
“我也……该准备了。”
最后的准备。
以这刚刚苏醒、依旧脆弱不堪却燃烧着本源之火的身体。
以这刚刚领悟、依旧模糊不清却触及了更深层次力量认知的……
沸腾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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