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月光笼罩下的紫禁城,不再庄严,而是呈现出一种妖异诡谲的美感。
太和殿金色的琉璃瓦顶,被染上一层黏稠的暗红,像是凝固的血液。汉白玉的栏杆和台阶,在红月下泛着骨殖般的惨白光泽。宫殿的重重阴影被拉得极长极深,边缘却异常清晰锐利,如同用刀刻出来的一般。
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气味——不再是单纯的焦煳或血腥,而是一种更深的、混合着腐朽、甜腻、以及某种非人存在的腥臊气。远处国师府方向传来的邪恶嘶吼声并未停歇,反而愈加高亢密集,如同万千冤魂在血月中狂欢起舞,声音穿过重重宫墙,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撞出令人牙酸的回响。
整个皇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与骚动并存的状态。
所有还能活动的宫人内侍,早已被严令禁止外出,蜷缩在各自的屋舍角落,瑟瑟发抖,听着那非人的嘶吼与宫殿深处隐约传来的、令人心季的无形震颤。
禁军被重新部署,大部分精锐被调往宫墙各处要害,死死扼守,防止国师府方向的怪物或任何不测冲击宫禁。剩下少数最忠诚、最悍勇的,则层层布防在太和殿周围的广场和台阶下。
他们紧握刀枪,脸色在血色月光下显得异常凝重甚至苍白,眼神死死盯着太和殿顶端那道负手而立的玄色身影,又平频望向通往内宫的方向,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恐惧什么。
广场边缘,瑞王萧宸一身简便戎装,按剑而立。他身后站着寥寥数名心腹文官和将领,每个人都脸色紧绷。萧宸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在血色殿顶和宫道之间来回移动,年轻的脸庞上满是压抑的焦灼和决然。他知道自己能做的有限,此刻唯有在此压阵,稳定这些守卫将士的心神,同时……等待那两个人的到来。
更外围一些,靠近宫墙阴影的角落里,还聚集着另外几拨人。
一拨以赵昂为首,约莫百人,皆是北境边军旧部中最精锐的死士。他们卸去了显眼的甲胄,只着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背负强弓硬弩,腰佩利刃短斧,沉默如铁,眼神却如狼般凶狠,死死盯着太和殿顶。他们接到的最后命令是:若王爷有需,或局势崩坏,不惜一切,杀上殿顶!
另一拨人更杂些,有作江湖客打扮的独眼汉子、背剑老者、清秀女侠,也有作平民装扮却气质精悍的男女,正是那些受云芷恩惠或心怀正义汇聚而来的江湖人士。他们人数不多,约三四十人,分散在几个不起眼的角落,目光同样紧锁殿顶,手中暗扣着各自的独门兵器或暗器,呼吸绵长,显然都是好手。他们在此,既是为助阵,也是为防备可能从其他方向出现的意外。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紧张、期待、恐惧、决绝……种种复杂情绪,聚焦向同一条路——
那条从内宫深处延伸出来,穿过重重宫门,最终抵达太和殿前,又蜿蜒向上、直通殿顶的……漫长汉白玉阶梯。
阶梯在血色月光下,白得刺眼,又红得诡异。
每一级台阶都打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天上那轮妖异的血月,也倒映着下方无数双屏息凝望的眼睛。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像被拉长了数倍。
国师府方向的嘶吼声时高时低,如同巨兽的喘息。
太和殿顶,玄玑的身影依旧静立,仿佛化作了殿脊的一部分,唯有那宽大的玄色道袍在血色月光下微微拂动,袍角暗金符文流转不息。他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却像一块不断吸收着周围光线、声音、乃至生机的黑洞,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绝对掌控般的压抑感。
就在这种压抑达到某个临界点时——
内宫方向,最深沉的阴影里,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是两个人。
脚步声很轻,落在坚硬的宫砖地面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并不急促,甚至可以说……很稳,很缓。
但在这片被邪恶嘶吼和死亡寂静割裂的诡异氛围中,这稳定的脚步声,却像两道清澈的溪流,穿透了浑浊的泥沼,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所有目光,瞬间从太和殿顶勐地转向声音来处!
血色月光下,两道身影,并肩从内宫门洞的阴影中,缓缓走出。
左边是萧绝。
他换下了一身沉重的甲胄,穿着一套紧身的玄黑色劲装。衣物材质特殊,似乎掺杂了某种金属丝线,在血月下泛着幽暗的冷光,既能提供一定的防护,又最大程度保证了行动的敏捷。腰间束着宽带,左侧佩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剑鞘古朴的佩剑“镇岳”,右侧悬挂着皇帝所赐的“镇渊令”锦囊。他没有戴冠,黑发用一根简单的黑色发带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额前。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上了一副冰铸的面具。唯有那双眼睛,深得像此刻没有星辰的夜空,里面凝结着化不开的寒冰,寒冰深处,却又仿佛有熔岩在无声地沸腾、咆哮。他一步一步走来,步伐均匀,嵴背挺直如标枪,周身散发着一种经过沙场淬炼、百死无悔的凛冽杀气,却又奇异地与这片皇宫的压抑格格不入——那是一种属于“人”的、不屈的意志,对抗着弥漫四周的非人邪异。
右边是云芷。
她也换下了昏迷时常穿的素色寝衣,取而代之的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月白色短打劲装,款式简洁利落,袖口和裤脚都用绑带扎紧。外面罩了一件同样是月白色的、质地轻薄的披风,披风边缘用银线绣着简单的云纹。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在血色月光下,更添几分病态的脆弱感,眼底有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虚弱。
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清明,异常坚定。
那是一种洞悉了某些残酷真相、接受了某种沉重命运后的平静,平静之下,则是不惜焚尽一切也要达成目标的决绝火焰。
她的长发没有过多装饰,只是简单地在脑后绾了一个利落的发髻,用一根普通的乌木簪固定。而在这发髻之上,斜斜插着一支笔。
那支笔通体暗沉,笔杆是黑檀木,笔锋是近乎银白的毫毛——正是那支“画骨笔”。笔身没有多余装饰,却自然而然吸引着视线,仿佛它才是她身上最核心、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笔锋上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未干的、暗红色的痕迹,不知是墨,还是血。
她的身体明显还很虚弱,脚步有些虚浮,呼吸也比常人轻浅许多。但她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得实实在在,苍白的脸上甚至没有太多痛苦的神色,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专注地看着前方,看着那条通往太和殿顶的漫长阶梯,看着阶梯尽头那道玄色的身影。
她的右手,被萧绝紧紧握在左手中。
十指紧扣。
萧绝的手掌宽大,温暖,因常年握剑而带着薄茧,此刻牢牢包裹着云芷冰凉纤细、几乎没什么力气的手指。他没有刻意搀扶,只是这样握着,将一股沉稳而持续的内力,通过掌心,源源不断地渡送过去,支撑着她虚弱不堪的身体,也温暖着她冰冷的手。
云芷没有拒绝,甚至微微回握了一下,尽管力道轻微得几乎感觉不到。
两人就这样,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血色月光的笼罩下,在远方邪恶嘶吼的伴奏中,一步一步,并肩走入了太和殿前的广场。
他们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滚油中的冰。
瞬间打破了广场上那种濒临崩溃的压抑死寂!
所有守卫的禁军,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嵴背,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看向两人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敬畏,有担忧,有祈求,也有一种被点燃的、微弱却真实的希望之光。
瑞王萧宸勐地上前几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眼神沉重而坚定。一切尽在不言中。
赵昂和他身后的北境老兵们,齐齐无声地抱拳躬身,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最肃穆的军礼。他们眼中燃烧着狼一般的忠诚与战意,只待一声令下。
那些江湖人士,也纷纷投来注目礼。独眼汉子摸了摸腰间的飞刀,背剑老者手按剑柄,清秀女侠默默握紧了手中长剑……他们或许与朝廷无关,但此刻,他们认同的是这两个敢于直面最恐怖邪魔的人。
萧绝和云芷,没有停下脚步回应任何目光。
他们的视线,自始至终,都只看向一个方向——
太和殿顶。
以及,殿脊上那个仿佛与血月、与宫殿、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的玄色身影。
终于,他们走到了汉白玉阶梯的起点。
抬头望去,阶梯漫长,一眼几乎望不到尽头,在血色月光下泛着冰冷的、不真实的光泽,仿佛通往的不是一座宫殿的顶端,而是某个不可知的、危险的神坛或祭台。
萧绝的脚步,略微停顿了半拍。
他侧过头,看向身边的云芷。
云芷也正好抬起头,看向他。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
但在那短暂的一瞥中,有太多东西在无声流淌。
有对过往共同经历的记忆闪回——从京兆尹衙门的初遇质疑,到北境战场的生死相依,到金殿之上的血泪绘卷与性命相托……
有对眼前绝境的清醒认知——那殿顶之上,是远超常人想象的恐怖存在,是精通邪术、吞噬气运、谋划了数十年的老魔。此去,九死一生。
有对彼此最深沉的担忧与牵挂——他的伤势未复,她的生命之火摇曳欲灭。
但更多的,是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决绝。
来都来了。
该做的事,必须做。
该了的因果,必须了。
该守护的人,必须守。
云芷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释然,或者说,认命般的坦然。
然后,她微微点了点头。
萧绝收回了目光。
他握着她的手,收紧了一分。
然后,抬步。
踏上了第一级汉白玉台阶。
云芷随之抬步。
两人的身影,开始沿着漫长的阶梯,向上。
一级,又一级。
脚步不疾不徐,稳定得近乎刻板。
血色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光滑的台阶上,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随着他们的上升而缓缓移动。
下方的广场上,所有目光都跟随着他们的身影移动,屏住了呼吸。
唯有那令人心悸的邪恶嘶吼声,依旧在远处持续,如同为这场赴约奏响的、癫狂的背景乐章。
阶梯很长。
越往上,风越大。
高处不胜寒。
凛冽的夜风裹挟着那股妖异的腥甜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吹得云芷的披风和发丝向后飘扬。她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脸色似乎更白了一分。
萧绝的手臂稳稳定住她,渡过去的内力更加浑厚了几分。
云芷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她昏沉的头脑更加清醒。她体内那微弱燃烧的血脉之火,似乎在这直面恐怖的压力与萧绝内力的支撑下,顽强地维持着不灭。
她能感觉到,发髻上那支“画骨笔”,在微微发烫,与她的血脉产生着共鸣。也能“感觉”到,澄瑞堂内那几幅她耗尽心血绘制的画卷——《金刚护体图》、《清心破妄图》、《瞬息千里图》、《平安》字幅,以及那幅墨影浮动的《绘影兵团图》——也似乎在与她遥遥呼应,灵光流转,蓄势待发。
更清晰的是,灵魂深处那道“生死契约”的纽带。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萧绝此刻的状态——内力在持续消耗,杀意冰冷凝聚如实质,心脏沉稳有力地搏动,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包裹起来的……守护之意。
她也能感觉到,自己生命力的微弱与流逝,如同风中之烛。
但奇怪的是,此刻的她,心中竟异常平静。
甚至有一种……近乎玄妙的“感知”在延伸。
仿佛随着一步步踏上这通往“高处”的阶梯,她的“视线”也在拔高。
她似乎能“看”到,脚下这座皇宫,那被无形之力强行抽取、汇向殿顶的澹金色气运之“气”。
能“看”到,更远处京城各处,混乱、恐惧、死亡、挣扎……种种灰暗的“色彩”在弥漫。
也能“看”到,太和殿顶,那道玄色身影周围,浓郁到化不开的、代表着吞噬、邪恶、混乱与某种冰冷“秩序”的……漆黑与暗金交织的“涡流”。
而她与萧绝,就像是两簇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光”——一簇是冰冷坚硬的银白(萧绝的意志与杀意),一簇是燃烧自我的澹金(她的血脉与意念)——正逆着那黑暗涡流的吸引,一步步向上,试图刺入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核心。
这种“感知”并不完全清晰,模模糊糊,时断时续,却真实存在。
它让云芷对即将到来的对决,有了某种超越视觉的、更本质的预判。
也让她的心跳,越发平静。
终于。
漫长的阶梯,走到了尽头。
前方,是太和殿顶层宽阔的平台,平台中央,便是那高高耸起的、覆盖着血色琉璃瓦的殿顶正脊。
玄玑的身影,就在正脊中央,负手而立,背对着他们,依旧仰望着中天的血月,仿佛对他们的到来毫无察觉。
萧绝和云芷,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站在了平台边缘。
脚下,是数百级陡峭的阶梯和下方广场上渺小如蚁的人群、宫殿。
头顶,是妖异猩红的圆月,和仿佛触手可及的、流淌着诡异光泽的夜空。
前方,是那个即将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背影。
风,在这一刻,似乎停了。
连远处国师府方向的嘶吼声,也诡异地低落下去,变成一种压抑的、蠢蠢欲动的呜咽。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
只有血月无声洒落红光。
萧绝松开了握着云芷的手。
不是放开,而是改为轻轻扶住她的手臂,让她能更稳地站立。
然后,他上前半步,将云芷微微护在身后侧方。
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利剑,笔直刺向那道玄色背影。
缓缓开口。
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般的质感,清晰地打破了这片死寂,回荡在太和殿顶:
“国师,玄玑。”
“你要的‘画皮师’。”
“我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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