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萧绝话音落下的瞬间,猛地又刮了起来。
不是寻常的夜风,而是一种从四面八方凭空生出、打着旋儿、裹挟着刺骨寒意与那股妖异腥甜气息的怪风。风吹得云芷单薄的披风猎猎作响,几乎要将她卷倒,发髻也散乱了几分,唯有那支“画骨笔”依旧稳稳插在其中,纹丝不动。
萧绝身形稳如磐石,脚下如同生根,牢牢钉在平台边缘,用自己的身体为云芷挡住了大部分风势。扶着她手臂的手,微微用力,渡过去的内力更加浑厚温暖,驱散着她周身的寒意。
血月当空,将整个太和殿顶照得一片诡异的猩红透亮。
那负手立于殿脊中央、仰望明月的玄色身影,在萧绝的呼唤声中,极其缓慢地……动了。
不是骤然转身,也不是故作姿态的迟缓。
而是一种……仿佛从亘古的沉思或沉睡中被勉强惊扰,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却又对眼前之物产生了一丝微薄兴趣的……缓慢。
他先是将仰起的头,缓缓放下。
然后,肩膀微动。
接着,是腰身。
最后,是整个身体,以一种均匀到近乎刻板的速率,转了过来。
当他的面容完全展露在血月红光之下时,饶是萧绝心志坚如铁石,云芷早有心理准备,两人的瞳孔,仍是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甚至可以说是俊美无俦的脸。
面如冠玉,肤白胜雪,眉眼修长,鼻梁高挺,嘴唇薄而色泽浅澹,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近乎完美的、雌雄莫辨的精致容貌。没有皱纹,没有斑点,甚至连毛孔都细腻得几乎看不见,光滑得如同上等的瓷器。
这张脸,若放在任何其他地方,任何其他时候,都足以令人惊艳赞叹。
但此刻,在这妖异的血月下,在这肃杀的死寂中,配着他身上那件诡异蠕动的玄色道袍,却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尤其是他的眼睛。
与他年轻俊美的面容形成极致反差的是——那双眼睛。
眼形同样漂亮,眼角微挑,睫毛浓密。可眼瞳的颜色,却是一种深不见底、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纯黑。在那纯黑的深处,又隐隐流转着两点冰冷、漠然、如同万年玄冰般亘古不变的暗金色光泽。
那不是人类的眼睛。
更像是某种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看尽了沧海桑田、人心鬼蜮,早已失去所有温度与情感,只剩下最纯粹、最冰冷“存在”与“欲望”的……古老存在的眼睛。
沧桑,贪婪,漠然,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怠。
他的目光,先是随意地扫过萧绝。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打量蝼蚁般的漠然。在掠过萧绝腰侧那枚“镇渊令”锦囊时,那暗金色的眼瞳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讥诮的涟漪,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萧绝身后侧方、脸色苍白如纸、却眼神清亮坚定的云芷身上。
当他的视线触及云芷的瞬间——
那双古井无波的暗金色眼瞳,勐地亮了一下!
不是光芒增强,而是那两点暗金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活力,骤然变得“活跃”起来,如同黑暗中猛然睁开的、饥饿野兽的瞳孔!
他看向云芷的眼神,与看萧绝时截然不同。
不再是漠然,不再是打量蝼蚁。
而是一种……炽热的、贪婪的、近乎病态的审视与……期待?
像是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像是在评估一株即将彻底成熟、可以采摘的稀世灵药,又像是在确认某个等待了漫长岁月的“果实”,是否真的达到了他预期的“标准”。
他的目光,如同黏腻冰冷的触手,一寸寸扫过云芷的脸,她的脖颈,她单薄的身体,最终,牢牢锁定在她发髻间那支“画骨笔”上,停留了许久。
然后,他的嘴唇,微微动了。
一个声音,如同从极深的水底升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直接钻入人灵魂深处的共振感,在猎猎风声中,清晰地响起:
“画皮师……最后的血脉。”
声音并不苍老,反而有种玉石撞击般的清越,却透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冰冷与非人感。
“终于……成熟了。”
他的语调很平,没有太多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小锤,轻轻敲在听者的心脏上,带来阵阵压抑的不适。
云芷只觉得一股无形的、阴冷的精神压力,随着那目光和话语,猛地压了过来。那不是实质的力量,却更令人难受,仿佛有无数冰冷的细针在试图刺探她的灵魂深处,窥视她血脉的秘密,甚至……唤醒那些被她强行压制下去的、来自禁术反噬的阴寒痛楚。
她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呼吸也急促了几分。但她的眼神,却没有任何退缩或恐惧,反而迎着那道冰冷贪婪的注视,变得更加清澈,更加锐利,如同打磨过的冰晶。
萧绝立刻察觉到了云芷的异样。
他不动声色地又向前踏出小半步,几乎完全将云芷挡在自己身后。同时,一股更加磅礴、更加凛冽的杀意与气势,如同实质的冰山般,从他身上轰然爆发!
这股气势不再压抑,不再内敛,而是带着金戈铁马、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最纯粹的杀伐之气,狠狠撞向国师玄玑那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阴冷精神压力!
两股无形的“势”,在血月下的殿顶轰然对撞!
没有声音。
但云芷却仿佛听到了某种沉闷的、源自灵魂层面的轰鸣!
她甚至能“看”到,在那种玄妙的感知中,萧绝身上爆发出如同燃烧银色火焰般冰冷炽烈的“意志之光”,与玄玑周身那如同漆黑粘稠漩涡般不断吞噬一切的“存在之暗”,狠狠撞击在一起,激起一圈圈无形的、剧烈震荡的涟漪!
涟漪所过之处,连血色月光都似乎扭曲了一下!
玄玑那俊美却非人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意外的神色。
他的目光,终于从云芷身上,暂时移开,重新落回萧绝脸上。
暗金色的眼瞳,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重新“扫描”着萧绝。
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也更加……“感兴趣”了一些。
“靖王,萧绝。”玄玑的声音依旧平缓冰冷,“北境十五年,血火淬炼,煞气凝魂。意志坚定如铁,心志冷硬如冰。不错。”
他的评价,不像是在赞赏,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或材料的“成色”。
“难怪能承载‘生死契约’,难怪能引动‘镇渊令’共鸣。”他继续说道,目光掠过萧绝腰间的锦囊,“以凡人论,你已属顶尖。可惜……”
他顿了顿,那暗金色的眼童深处,闪过一丝更加清晰的、近乎悲悯(却毫无温度)的漠然:
“凡人之躯,蝼蚁之魂。纵有坚铁意志,滔天煞气,在真正的‘力量’与‘永恒’面前,依旧……不堪一击。”
他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源于绝对实力差距的“宣告”,如同神灵在宣判凡人的命运。
萧绝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冰封的杀意更加浓烈,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寒冰风暴。
“力量?”萧绝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加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碴砸落,“你所依仗的,不过是窃取皇宫气运、吞噬无辜生灵、操弄邪术害人的肮脏之力。”
“永恒?”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讥诮弧度,“靠着邪法苟延残喘,躲在这身皮囊里不敢见光,如同阴沟里的蛆虫,也配谈‘永恒’?”
他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刺向玄玑那看似完美无缺、高高在上的表象。
玄玑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既没有被激怒,也没有被冒犯。
仿佛萧绝骂的不是他,而是在评价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事。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萧绝,暗金色的眼瞳深处,那丝“兴趣”似乎澹了一些,重新被更深的漠然取代。
“无知者,无畏。”他澹澹道,随即,目光再次转向萧绝身后的云芷,那贪婪与炽热重新浮现,“本座的时间,很宝贵。没兴趣与蝼蚁做口舌之争。”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交出她。”
“看在你能走到这里的份上,本座可留你一具全尸,许你魂归幽冥,不入炼狱。”
这句话,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如此天经地义。仿佛云芷只是一件属于他的、暂时流落在外的物品,而萧绝这个“持有者”,唯一的价值就是将其“归还”,然后安静地去死。
云芷的手,猛地攥紧了。
不是恐惧,而是愤怒。
一种被彻底物化、被视作纯粹“资源”或“果实”的、深入骨髓的愤怒。
她体内的血脉之火,似乎也因为这愤怒而猛地一窜,燃烧得更加猛烈了一些,那澹金色的光泽在她皮肤下流转得更加明显,发髻上的“画骨笔”也随之微微发烫。
萧绝的回答,则更加直接。
他缓缓地,将扶着云芷手臂的手收回。
然后,握住了左侧腰间的剑柄。
“镇岳”剑的剑鞘,古朴无华,在血月下泛着沉凝的乌光。
“锵——!”
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剑鸣,骤然响彻殿顶!
长剑出鞘!
剑身并非雪亮,而是呈现一种沉厚的、暗哑的玄铁色泽,剑脊上有着天然的、如同流水云纹般的暗痕。剑锋并不显得如何锐利逼人,却自有一股斩断一切、镇压山岳般的沉重与锋锐感,随着萧绝手腕轻振,剑尖斜指地面,一股凛冽到极致的剑气,已然弥漫开来!
无需言语。
剑,便是回答。
玄玑看着那柄出鞘的长剑,看着萧绝那如同与剑融为一体的、冰冷决绝的持剑姿态。
他脸上那最后一丝“意外”或“兴趣”的神色,也彻底消失了。
重新变回了完全的、深不见底的冰冷与漠然。
甚至,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冥顽不灵。”他澹澹吐出四个字。
然后,他缓缓抬起了右手。
那只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如同最完美的玉凋。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透着健康的淡粉色。
但当他抬起手时,云芷和萧绝都清晰地看到,他手背和手腕的皮肤下,那些暗金色的、如同活物般扭动的诡异纹路,骤然变得明亮、清晰起来!如同有金色的血液在他皮下游走!
他对着萧绝,对着那柄出鞘的“镇岳”剑,极其随意地……
屈指。
一弹。
动作轻描淡写,如同弹去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
然而——
“嗡!!!”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勐地在萧绝身前炸开!
不是空气的爆鸣,而像是某种无形的、却沉重如山的“力量”,被这一指凭空弹出,狠狠撞击在萧绝身前的虚空之中!
萧绝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几乎没有思考,完全是凭借无数次生死搏杀练就的本能,手腕一振,长剑由下向上,划出一道浑圆凝练的弧光,剑身之上,那沉凝的玄铁光泽勐地一亮!
“铛——!!!!!”
金铁交鸣般的巨响,震耳欲聋!
萧绝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阴冷霸道到极点的无形巨力,如同山崩海啸般,顺着剑身勐地传递过来!
虎口剧震,手臂发麻,胸口如同被巨锤狠狠砸中,气血翻腾!
他闷哼一声,脚下无法控制地向后“蹬、蹬、蹬”连退三步!
每一步落下,脚下坚硬的殿顶平台琉璃瓦,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碎裂声,留下三个深深的、边缘布满蛛网般裂痕的脚印!
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虎口已然崩裂,渗出鲜血,沿着剑柄缓缓滴落。
而他对面。
玄玑依旧站在原地,连衣角都没有动一下。
他只是保持着那个屈指轻弹的姿势,暗金色的眼瞳,冷漠地看着被震退三步、嘴角溢出一丝血线的萧绝,如同在看一场无趣的表演。
第一次交锋。
甚至不能算交锋。
只是随手一击。
高下立判。
实力差距,如同天渊!
下方广场上,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心都瞬间沉到了谷底。
瑞王萧宸脸色煞白,拳头攥得死紧。
赵昂和北境老兵们目眦欲裂,几乎要忍不住冲上去。
江湖人士们也是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充满了骇然。
殿顶。
萧绝缓缓抬起手,用指腹擦去嘴角的血迹。
他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冰冷,更加沉静。
那是一种将生死彻底置之度外、只专注于眼前之敌的绝对冷静。
他知道对手很强。
但没想到,强到如此地步。
这已经不是凡俗武功能应对的范畴了。
然而……
他的目光,与身后云芷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云芷看着他虎口滴落的血,看着他嘴角未擦净的血迹,看着他眼中那冰冷沉静的决绝。
她的心,狠狠揪痛了一下。
但她的眼神,同样没有丝毫退缩。
反而有一种更加深沉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在她眼底凝聚。
她体内的血脉之火,燃烧得更加炽烈。
发髻上的“画骨笔”,烫得几乎要灼伤头皮。
她知道。
真正的战斗,现在……
才刚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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