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盘坐在太初道台中央,双眼紧闭,面色如古井无波。
但他握紧的拳头,指甲已经深深掐进掌心,渗出暗红色的血迹。血迹顺着指缝滴落,在道台石面上晕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梅花。
他能“听”到。
不是用耳朵听,是用道心在听。
启念城方向传来的崩塌声——那是七座护城石塔中的第三座,在承受了超过半个时辰的灰光冲刷后,终于支撑不住,从塔顶开始,一寸寸化为灰色粉末。粉末在风中飘散,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他能“闻”到。
不是用鼻子闻,是神识感知中传来的“气味”。是法则被侵蚀时散发的焦糊味,是大地本源被强行抽取时的土腥气,更是……无数生灵在归寂之力下湮灭前,最后一丝生命气息消散时的、难以形容的“空无”之味。
他能“感”到。
真界的“心跳”正在减弱。天纲网络像一张被无数蛀虫啃噬的蛛网,金线一根接一根断裂;地脉深处传来的脉动,越来越迟缓、越来越微弱;而人常那沸腾的众生心念,此刻正被绝望与恐惧淹没。
但林风依旧闭着眼。
他在等。
等一个时机。
等青鸾找到的那个“破绽”,从“可能”变成“必然”。
等真界在绝境中,迸发出它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力量。
道台下方,墨辰双目赤红地冲上来,声音嘶哑得几乎撕裂:“总巡天!启念城……启念城已经毁了三分之一!凡人死伤超过五万!修士也折损了八百余人!我们不能再这样被动挨打了!让我带人冲出去,杀进那灰色漩涡,就算死——”
“坐下。”林风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合时宜。
“总巡天!”墨辰几乎要跪下来,“那是五万条人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昨天还在集市上讨价还价,还在学堂里读书习字,还在家里给孩子做饭……现在……现在什么都没了!”
“我知道。”林风睁开眼,看向墨辰,那双眼睛里没有悲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正因为我知道,所以你必须坐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现在冲出去,除了多添一具尸体,让剩下的人更加绝望,没有任何用处。”
墨辰浑身颤抖,最终,这个铁塔般的汉子,颓然跌坐在道台边缘,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耸动。他不是在哭,是在压抑——压抑那种眼睁睁看着守护之物被毁灭,却无能为力的、几乎要将心脏撕裂的愤怒与痛苦。
林风移开目光,望向远处天空中的灰色漩涡。
他能理解墨辰的感受。
因为他也一样。
每一座石塔崩塌的声音,每一条天纲金线断裂的震颤,每一个生命气息消散的波动……都在他道心上刻下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但他不能乱。
他是真界的核心,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他若乱了,真界就真的完了。
“青鸾。”他传音道,“找到规律了吗?”
密室中,青鸾浑身已经被汗水浸透,灰金色的竖瞳中血丝密布,鼻孔、耳孔都渗出了细小的血珠。但她依旧死死盯着面前水晶球中倒映的、不断变化的法则图谱。
“找……找到了……”她的声音像破风箱一样嘶哑,“灰光攻击有‘节奏’……不是无序的……每一次集中攻击天纲核心节点后,会有大约……三十息左右的‘调整期’,三百六十五道意志需要重新协调力量分配……那时,归寂之力的整体强度会下降……大约……两成。”
三十息。下降两成。
林风在心中快速计算。
太短了。两成的削弱,也不足以扭转战局。
但……足够了。
足够做一件事。
“苏妙。”他再次传音。
七塔之巅,苏妙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心序之火覆盖整个真界,意味着她要同时承受亿万人的情绪冲击——恐惧、绝望、痛苦、迷茫……像无数根钢针,一刻不停地刺扎她的神魂。
她的脸色白得像纸,嘴唇被咬出了血,但双手结印的姿势没有丝毫动摇。
“我在。”她的回应简洁而坚定。
“三十息后,灰光会进入短暂调整期。”林风说,“那时,我需要你发动‘心火共鸣’,将真界所有还活着的人——修士、凡人、甚至开启灵智的草木生灵——他们的情绪,从‘恐惧绝望’,强行扭转成……”
他顿了顿,吐出四个字:
“愤怒。希望。”
苏妙愣住了。
在如此绝境中,将恐惧绝望扭转成愤怒希望?
这怎么可能?
“能做到吗?”林风问。
苏妙沉默了三息,然后,她笑了。
那笑容苍白,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能。”她说,“但需要时间准备。而且……我需要一个‘引子’。一个能让所有人瞬间共鸣的‘引子’。”
“引子……”林风喃喃道,目光扫过真界大地。
他的目光落在启念城废墟中,一个抱着孩子尸体、跪在灰烬中仰天无声嘶嚎的妇人身上;落在时生区里,那个因为时间乱流变成孩童模样、却依旧张开双臂试图保护身后更小孩子的白发老修士身上;落在万法归流海中,那个明明已经七窍流血、却还在拼命维持阵法运转的年轻阵法师身上……
最后,他的目光回到太初道台,落在墨辰那颤抖的肩膀上,落在青鸾那流血的眼角上,落在苏妙那苍白的笑容上。
也落在自己那掐出血的掌心上。
“引子……”林风轻声说,“就是我们。”
“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
“我们这些还在抵抗的人。”
“我们这些……即使知道可能徒劳,却依然不肯放弃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道台边缘,面向整个真界。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他抬起右手,食指指尖,逼出一滴心头精血。
精血不是红色,而是混沌的灰金色,在空中悬浮,散发出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芒。
“诸君。”林风的声音,这一次不是通过星炬网络,而是通过真界本源,直接响彻在每一个还活着的生灵心中,“你们看到了,天在崩塌,地在碎裂,人在死去。”
“虚海要净化我们,要将真界化为坟场。”
“我们怕吗?”
他顿了顿,自问自答:“怕。我也怕。我怕守护不住你们,怕真界毁在我手中,怕辜负了所有为筑界付出心血的人。”
“但怕,有用吗?”
精血在空中缓缓旋转,光芒越来越亮。
“没有用。”
“怕,救不了启念城里那些被灰光吞噬的人。怕,修不好断裂的天纲金线。怕,挡不住下一波归寂之力的冲刷。”
“那我们该怎么办?”
林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站起来!”
“哪怕天塌了,用手撑住!”
“哪怕地裂了,用脚踩实!”
“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咬下敌人一块肉!”
“让虚海看看——真界的生灵,不是它们可以随意抹除的数字!我们是活生生的人!我们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有……宁死也不肯屈服的魂!”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滴心头精血轰然炸开,化作亿万点细碎的光点,洒向真界每一个角落!
每一个光点,都携带着林风此刻最强烈的情绪——不是绝望,不是恐惧,而是愤怒!是不甘!是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咬碎敌人喉咙的、最原始的斗志!
苏妙抓住了这个瞬间。
心序之火全面爆发!
亿万缕火丝在空中交织,将林风那滴精血所化的光点,与真界每一个生灵的心念连接!
“愤怒吧!”苏妙的声音响彻天地,“为死去的亲人愤怒!为被毁的家园愤怒!为被践踏的尊严愤怒!”
“然后——把愤怒,变成力量!”
奇迹发生了。
启念城废墟中,那个抱着孩子尸体的妇人,缓缓抬起头。她眼中不再是无神的空洞,而是燃起两点猩红的火焰。她轻轻放下孩子的尸体,站起身,从废墟中捡起半截断裂的锄头,握紧。
时生区里,那个变成孩童模样的白发老修士,停止了颤抖。他深吸一口气,体内仅存的法力开始逆向运转——那是燃烧寿元、换取短暂爆发的禁术。他咧嘴一笑,露出残缺的牙齿:“老夫活了三百年,够本了。”
万法归流海中,那个七窍流血的年轻阵法师,怒吼一声,将最后一丝法力注入阵眼。阵法光芒大盛,硬生生将周围十丈范围内的灰光逼退!
太初道台上,墨辰猛地站起,双眼赤红如血,厚土印在他头顶疯狂旋转,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狂暴气息。
密室里,青鸾咬破舌尖,剧痛让她濒临崩溃的神志清醒了一瞬。她嘶声吼道:“就是现在!灰光进入调整期!强度下降两成!持续三十息!”
林风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双手猛地高举,混沌道图在身后轰然展开,这一次,不再只是灰蒙蒙一片——道图中央,浮现出真界大地的虚影,虚影之上,无数细小的光点正在亮起!
那是每一个正在愤怒、正在燃烧、正在抵抗的真界生灵!
“以众生心念为薪——”
“以真界本源为炉——”
“燃——”
“薪火!”
轰!!!
真界大地深处,三百六十处地脉节点,同时喷发出炽烈的光芒!光芒不是金色,不是灰色,而是……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温暖的、跃动的橙红色!
那是“愤怒”的颜色。
那是“希望”的颜色。
那是……“薪火”的颜色。
橙红色的光芒冲天而起,与天空中倾泻而下的灰色归寂之力,轰然相撞!
这一次,没有无声的湮灭。
这一次,有声音。
那是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是灰光被灼烧的嗤嗤声,更是……亿万生灵同时发出的、震彻天地的怒吼声!
三十息。
薪火与归寂,在这三十息里,展开了真界筑造以来,最惨烈、也最壮丽的正面碰撞!
而林风,站在太初道台中央,看着那橙红色的火焰在灰色天幕下顽强燃烧,嘴角终于勾起一丝真正的笑容。
“看到了吗,虚海……”
他轻声说,像是在对敌人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真界的魂……燃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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