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掌心的温热,似乎能与这焙房中每一寸流动的空气共鸣。
昨日那一场盛大的“双轨启典”,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余波仍在整个徽州茶界荡漾。
然而对于谢云亭而言,那只是一个时代的句点。
他真正在意的,是那个句点之后,悄然写下的新篇章的第一个笔画。
松柴在底层的焙坑里燃烧,哔剥作响,热力带着干燥的木香,均匀地穿透一层层竹焙笼。
过去,他需要借助系统的数据光屏,才能精准判断每一丝气流的走向、每一分温湿的变化。
而现在,这一切都成了他呼吸的一部分。
他能“看”到热浪如何温柔地舔舐着茶叶的边缘,带走多余的水汽,又能“听”到叶片内部的香酚物质在何种临界点开始悄然转化。
忽然,他鼻尖微微一颤。
那缕香气又来了。
它并非从焙笼的茶叶中蒸出,也不是松柴燃烧的烟火气,而是像一位无形的访客,乘着清晨的薄雾,穿过墙隙与梁柱,轻盈地落在了他的感知中。
清越如千年古笛,幽远似空山足音。
与前夜惊鸿一瞥的体验相比,这一次,它似乎停留得更久了一瞬,也更清晰了一分。
谢云亭缓缓闭上双眼。
他没有去追寻,而是沉静心神,任由这缕香气在意识的深海里落下一粒微尘。
瞬间,那与天地融为一体的“茶息感应”被触动了。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香气轮廓,一幅残破的画面在他脑海中自行拼凑、显影。
那是一片被藤蔓与荒草覆盖的山坳,山影轮廓依稀是皖南常见的地貌。
画面中央,是一座早已坍塌过半的古老焙坊,只剩下几堵残墙和一座被泥石掩埋的龙窑基座。
风穿过破败的窑口,发出呜咽之声,而那缕奇异的幽香,正是从窑底最深处的陈年土灰中,逸散出的最后一丝记忆。
“掌柜的?”
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关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小春子不知何时已巡查至此,她见谢云亭立于高架之上一动不动,神情专注而奇异,仿佛在与虚空对话,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可是闻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压低声音问,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下方一排排静置的焙笼。
双轨制刚刚启动,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差错。
谢云亭睁开眼,眼底的画面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片深邃的清明。
他摇了摇头,目光望向那片山影消失的方向,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不是我闻到的。”他道,“是它,来找我。”
小春子微怔,她还想再问,却见谢云亭已经转身,从高架上利落地跃下,动作间没有半分拖沓。
“传话给墨砚生,让他去查,”谢云亭一边走一边吩咐,“黟县境内,所有废弃十年以上的古焙坊,特别是带龙窑的,都给我找出来。”
午后,阳光正好,云记新设立的“研习堂”里,气氛却有些凝重。
七名身穿青布短衫的年轻人,正局促不安地站着。
他们是原属茶纲遗脉的弟子,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在墨盏先生退隐、监火使归附之后,便成了无根的浮萍。
墨砚生沉默地将他们领来,什么也没说,只将他们交到了谢云亭手上。
这些年轻人的目光,不时地飘向墙上那幅气势恢宏的《古今工艺对照长卷》,眼神里混杂着敬畏、好奇,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失落。
他们自幼被灌输的“秘不可传”,如今就这般堂而皇之地悬于墙上,供天下人观瞻。
谢云亭没有讲什么“既往不咎”的客套话,也没立什么“云记规矩”。
他只是拍了拍手,命人从库房里抬出三口半人高的旧陶瓮。
陶瓮周身布满细密的裂纹,封口的油纸早已泛黄脆裂,上面用早已褪色的墨迹写着三个古雅的名字:“松烟凝露”、“雪顶含春”、“月下听涛”。
“这是我从谢家旧档里翻出来的,”谢云亭的声音在安静的研习堂里回响,“百年前,谢家先祖曾为贡茶院烧制过这三种失传的香型,据说能代表祁门红茶香气的三个极致。”
他走到第一口陶瓮前,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伸手揭开了封泥。
一股陈腐的、混合着尘土与霉变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将头探入瓮口,深深一嗅,随即直起身,平静地对众人道:“什么都没有。”
他又揭开第二口、第三口。
结果一般无二,除了岁月留下的腐朽味道,那传说中惊艳了一个时代的绝代茶香,早已散得无影无踪。
堂下的年轻弟子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香已散尽,”谢云亭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如刀,“但记忆还在。它在山川风物里,在水土气候里,在那些被遗忘的工艺里,甚至在我们的血脉里。”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自今日起,云记设‘寻香组’!不问出身,不限师承,凡愿以古法手艺,复刻这失传茶香者,皆可来我这里入档登记!所需原料、炭火、工时,云记一力承担!成与不成,皆有赏钱!”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这消息如同一阵风,迅速吹遍了云记的每一个角落,也吹进了黟县的大街小巷。
质疑声随之四起。
“疯了吧?闻都闻不着的东西,怎么做?”焙房里,有着三十年经验的老焙师阿橹,一边翻动着竹筛里的茶叶,一边对身边的伙计嘀咕,“连谢家老祖宗都没把方子留下,他一个毛头小子,还能比祖宗更厉害?这就是瞎胡闹,烧钱听响儿!”
然而,有人质疑,就有人心动。
角落里,那个叫小篾儿的少年学徒,眼底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白天是谢家收留的杂工,晚上却偷偷抱着一本从旧货摊淘来的《青蓑翁茶经杂谈》苦读。
他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有一段残句:“……香从火出,魂由心养。火有常法,心无定规……”
当天夜里,他趁着无人,偷偷从“润民”线的边角料里取了一捧,学着书里的法子,在小灶上偷偷试焙。
结果不言而喻,不出半个时辰,一股焦苦刺鼻的烟味便呛得他连连咳嗽,一锅好好的叶子,彻底成了焦炭。
他正沮丧地坐在灶前,一道温婉的身影走了进来。是沈绣娘。
她没有责备,只是将一卷新绣成的《茶纲真义》绣卷在案上缓缓铺开。
灯光下,那些用五彩丝线绣出的图谱栩栩如生,其中一幅“地火节律图”尤为精妙,描绘了火苗在不同风力下如何与茶叶交感。
“谢掌柜说,这世上有些东西,不是用手做出来的。”沈绣娘指着图中那几不可见的、代表“风”的虚线,轻声道,“你差的不是手艺,是还不会‘听风’。”
另一边,谢云亭的书房灯火通明。
他正与小春子、灯花娘二人商议。
“灯花姐,”谢云亭将一张写满字的纸递过去,“《纸蝶谣》已经家喻户晓,我希望你把它改编成一出新戏,就叫《寻香调》。把这三种古香的特征加进去,用唱词告诉所有人,‘松烟要冷而不死,雪顶贵活而不浮,听涛需润而有声’。我要让整个皖南的茶人,都开始琢磨这到底是什么味儿。”
灯花娘接过纸,眼波流转,一点即通:“掌柜的放心,这事儿我拿手。”
谢云亭又转向小春子,铺开一张巨大的皖南舆图:“你按我说的,结合本地县志里关于气候、水文、植被的记载,标注出十二处最有可能残留古焙坊气息的山坳、窑洞。我们不能干等,要主动去找!这张图,就叫‘香踪舆图’!”
小春子算盘打得噼啪响,脑子动得更快,立刻领命。
谢云亭拿起笔,在舆图的题跋处,写下八个字:
“非为复古,实为续脉。”
深夜,万籁俱寂,谢云亭再次独自登上焙房的最高台。
风穿过长廊,吹动屋檐下的铜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微响。
也正是这阵风,带来了一丝极淡、极陈旧的木头焦香,混杂着泥土和草木腐烂后的气息。
正是他“看”到的那座废弃龙窑深处的气味!
谢云亭猛然转身,眼中精光一闪,他对着楼下高声唤道:“小篾儿!值夜的是你吗?”
“在呢,掌柜的!”少年从阴影里探出头来。
“马上去后山!取最嫩的槠叶芽尖三两,记住,只要芽尖!再备一口低温灰窖,用昨夜封存的松木余烬做底火!”
少年被这没头没脑的指令弄得一愣,惊问道:“掌柜的,咱们……咱们没有方子,这要怎么焙啊?”
谢云亭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目光穿过焙房的天窗,望向那片深邃无垠的星空。
风在他的耳边低语,仿佛在诉说着百年前的秘密。
“心记得,”他轻声说,“手就知道。”
寅时初刻,天色最暗之时。
第一锅试验的茶叶,在小篾儿紧张又崇拜的注视下,缓缓出炉。
叶片蜷缩,色泽并不起眼。
送入评审杯中,注入沸水,初嗅之下,香气平淡得近乎寡淡。
小篾儿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谢云亭却示意他不要动,静静等待。
一分钟,两分钟……待杯中的热气散去三分,水温降至温热。
就在此时,一缕极其幽微的香气,如同初春的融雪,悄无声息地从杯底升腾而起。
它似松而非松,没有松烟的燥烈,却有其风骨;似兰而非兰,没有兰香的张扬,却有其清雅。
那是一种被岁月温柔淘洗过的温润与甘醇,仿佛能让人看到雪山之巅,一株茶树在寂静的月光下,悄然吐纳着冰雪的气息。
小春子闻讯赶来,带着她的精密仪器匆匆记录。
片刻后,她抬起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震撼。
这并非系统提示,而是她基于谢云亭先前口述的数据模型,进行的逆向推演。
“匹配度……68%,”她喃喃道,“初步特征,非常接近历史文献中对‘雪顶含春’的描述模型!”
成功了!
虽然只是初步,但那扇尘封百年的大门,真的被推开了一丝缝隙!
谢云亭捧着那杯茶,静立于窗前,神情无喜无悲。
他忽然感觉身后风动,一股熟悉的、冷峻如山的气息一掠而过。
他猛地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唯有屋檐下的铜铃,在无风的空气里,轻轻晃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叮”,仿佛有谁在黑暗中,对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数里之外的齐云山道上,一盏孤灯在一处僻静的观景台缓缓停下。
一个身披蓑衣的身影,遥遥望着黟县城中云记焙房那彻夜不熄的灯火,许久,才转身没入更深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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