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才破开黟县上空的薄雾,云记研习堂外已是人头攒动。
一张崭新的告示被小厮用米浆牢牢贴在墙上,墨迹未干,字迹却如刀刻般刚劲有力:“‘雪顶含春’,经一夜试焙,初得其形,然香不稳,韵未定。云记不敢藏私,诚邀徽州同道、坊间耆老,共参共品,以求真传。”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一夜就做出来了?吹牛吧!”
“就是,连个茶样都没有,闻都没闻过,怎么复原?当咱们是三岁小孩糊弄呢?”
“说是这么说,可谢掌柜从不做没把握的事。走,去看看,反正品茶又不要钱。”
议论声中,大部分人还是抱着看热闹和找茬的心态。
云记的大门敞开着,堂内长案上,只摆了一只白瓷评审杯,杯旁立着个牌子,上书“静候半刻,香自来”。
众人将信将疑地围上去,凑近杯口去嗅,却只闻到一股淡淡的、类似新炒豆子的青涩气味,哪里有半点传说中“雪顶含春”的仙气?
“我就说吧,瞎胡闹!”先前那个焙房老师傅阿橹撇了撇嘴,正要高声嘲讽。
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一阵规律的木杖叩地声。
众人回头,自动分开一条道。
只见竹影尼拄着一根光亮的竹杖,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进来。
她依旧是一身青灰色僧袍,神情古井无波,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她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长案前,并未俯身,只是立于杯前半尺,闭目静立。
片刻后,她睁开眼,淡漠的目光扫过那只白瓷杯,吐出八个字:“形近了,魂还隔着一层霜。”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众人虽未闻到奇香,但竹影尼的身份和她在茶道上的声望无人敢疑。
她说“形近了”,便证明谢云亭昨夜的成果绝非空穴来风。
说完,她转身便要离去。
走到门口时,她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山谷传来:“昔年松萝庵焙制贡茶,冬夜必于密室燃三堆火——左堆燥湿,右堆锁香,中堆养韵。三火互为表里,方得一线天真。”
话音一落,她人已消失在门外。
小春子站在人群后方,手中的小本子上,笔尖飞速划动,已将那句话一字不差地记下。
她眉头紧锁,低声道:“掌柜的,我查遍了所有能找到的茶经和县志,从未有过‘三火并燃’的记载,这……”
谢云亭的目光却瞬间亮了起来,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了重重迷雾。
“没错,就是它!”他一拳砸在掌心,眼中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文献失载,但道理不失!烘焙之道,无非控温、控湿、聚香、蕴韵。一堆火难以兼顾,三堆火,分工明确,彼此制衡,这才是真正的大手笔!”
他当即下令:“拆!把焙房东南角的旧土灶给我拆了!传话给墨砚生,让他带几个懂窑口结构的老工匠来,就地仿建‘三火格局’!”
他又转向小春子:“系统里历年黄山冬至前后一个月的温湿度、风力数据,全部调出来!我们要在今晚,用人力,在这间屋子里,造出一个百年前的冬天!”
命令一下,整个云记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精密机械,高速运转起来。
小篾儿第一个站了出来,红着脸,却目光坚定:“掌柜的,守灰控温的活儿,交给我!我……我鼻子灵,能闻出炭火烧到什么时辰,是什么颜色!”
谢云亭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重重点头。
小春子则带着几个学徒,在新建的焙室四周架起了七八个简易的纸风向标,甚至在屋梁上挂了几缕极轻的蚕丝,用以观测最微弱的气流变化。
每一阵风吹入的角度、强度,对瓮内茶叶发酵可能造成的影响,都被她迅速记录、计算,转化为一组组递给谢云亭的修正建议。
夜幕再次降临,黟县陷入沉睡,云记新建的“三火焙室”内,却亮如白昼。
左侧的火堆用的是湿松枝,火势不大,烟气却很足,用以调节室内湿度;右侧的火堆是上好的荔枝木炭,文火慢燃,释放出一种能与茶香融合的果木气息,谓之“锁香”;而正中的主灶,则用了最传统的松木明火,火力最旺,负责杀青和提香。
谢云亭亲掌那口大铁锅,脱去了外衫,只着一件单衣。
他没有戴任何手套,一双布满旧茧和新疤的手掌,直接探入滚烫的铁锅中,开始翻炒新采的茶青。
“掌柜的,手!”小篾儿惊呼一声。
谢云亭恍若未闻,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一锅碧绿的叶片之中。
他的动作极富韵律,时而如游龙探爪,将锅底的茶叶猛地扬起,让其在空中均匀受热;时而如老僧抚琴,五指轻柔地在叶片间拨动,感受着每一片茶叶从疲软到挺拔的细微变化。
这是他从系统解析的无数古法技艺中,领悟出的“九转回环诀”,每一次翻炒的快慢起落,都暗合着他自身的呼吸吐纳。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灼热的锅沿,瞬间蒸发成一缕白烟。
二更天,杀青完成。
茶叶被迅速移入陶瓮,以桑皮纸和特制的松木灰层层封存,置于中火之上,进入最关键的“养韵”阶段。
三更过半,焙室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四更时分,异变陡生!
“掌柜的!左边的火堆……塌了!”小篾儿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
原来是那堆湿松枝燃烧不均,内部形成了空洞,此刻猛然塌陷,一大股浓烟夹杂着失控的热浪瞬间冲乱了室内原本稳定的气流场。
右侧的风向标开始疯狂打转,小春子脸色煞白:“温场紊乱,香气正在快速逸散!”
一旦香气散尽,这一夜的辛苦就将前功尽弃!
所有人都看向谢云亭,等他决断。
谢云亭眼中没有半分慌乱,他盯着中灶上那口微微震动的陶瓮,只用了不到一息的时间便做出决定。
“撤火!”他低喝道,“撤掉右边的锁香火!”
众人一愣,撤掉锁香火,那养成的韵味岂不也会跟着跑掉?
“执行!”谢云亭的声音不容置疑。
伙计们立刻手忙脚乱地扑灭了右侧的火堆。
“宁失其形,不失其韵。”谢云亭看着那唯一留下的中火,喃喃自语。
他选择放弃对香气形态的完美控制,用全部心力去保全那最核心的、由“三火”共同催生出的那一缕“魂”。
室内温度骤降,气流反而渐渐平稳下来。
只剩下中灶的文火,如同一颗坚定的心脏,独自为那陶瓮提供着最后的温养。
一口锅,熬破了五更天。
当时钟指向寅时末刻,天边泛起第一丝鱼肚白,谢云亭终于直起身,声音沙哑却清晰:“启瓮。”
他亲自上前,揭开层层封口的桑皮纸和松木灰。
就在瓮口打开的瞬间,满室骤然死寂。
没有预想中的浓香扑鼻,而是一股清冽、幽寒的气息,如同一阵无形的风,从瓮口悄然弥漫开来。
那香气有三个层次。
初闻,如立于万仞雪山之巅,呼吸间尽是冰雪的清冷与纯净,令人心神一凛。
继而,那清冷化开,仿佛化作了初春清晨弥漫在松林间的薄雾,带着湿润的草木之气和泥土的芬芳,温润而富有生机。
最后,当所有香气沉淀下来,一丝厚重、悠远的余韵才缓缓浮现,如同在千年古刹里点燃了一支老山檀,宁静而致远。
小春子颤抖着手,看着仪器上那条完美贴合的曲线,几乎要哭出来:“发酵曲线与历史文献中的‘雪顶含春’理想模型……匹配率,百分之九十一!”
灯花娘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门口,她没有看数据,只是怔怔地闻着空气中的味道,两行清泪无声滑落:“这味道……像,真像我奶奶小时候给我讲的故事里,神仙喝的茶……”
脚步声再次响起,竹影尼去而复返。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一杯新沏的茶,送到唇边,浅啜一口,随即便闭上眼,久久不语。
良久,她睁开眼,将一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泛黄线装书,亲手交到了不知何时赶来的沈绣娘手中。
“此香既已归位,此法亦当流传。”
话音未落,焙房门口,墨砚生悄然现身。
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外熹微的晨光,目光扫过室内众人疲惫而兴奋的脸,最终落在谢云亭身上。
他身后跟着那几个原属茶纲遗脉的年轻弟子,他们脸上的震撼与迷茫交织在一起。
墨砚生没有进去,只是低声对身后的弟子们说道:“过去,你们以为我们在守的是火。现在看清楚,我们等的,是火回来。”
谢云亭并未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他甚至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汗水和灰迹,立刻下令:“立即封装十份样品,附上《雪顶含春复原纪要》,送往上海、汉口、重庆各地茶业公会!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失传的,我们能找回来!”
正当他准备退下歇息片刻,眼前一道微光闪过,鉴定系统的界面自动浮现。
一行新的提示文字在光屏上缓缓亮起:“检测到高强度文化记忆共振,触发特殊命名机制。建议命名:‘雪顶含春·承脉版’。”
几乎在同一瞬间,数里之外的齐云山顶,那盏彻夜守护的孤灯,在无风的状况下,猛然大亮,光华持续了整整三息,才倏地熄灭。
山脚下的村落里,一个正在熟睡的孩童翻了个身,梦呓般哼出了一句不成调的童谣:
“……新火煮旧梦,一口破五更……”
谢云亭站在窗前,迎着清晨的微风,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新茶的香气与泥土草木的芬芳混合在一起,带着一种雨后初晴的明净,仿佛唤醒了沉睡的大地,也像是在对着那埋骨于青山之下的历代先祖,做着一场无声的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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