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清明。
雨丝如织,将整个徽州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中。
云记的祖坟山,往日里只有谢氏族人祭扫,今日却格外不同。
山道上,云记的伙计、黟县的茶农、甚至还有一些闻讯而来的邻村耆老,都自发跟在谢云亭身后,一步步踏着湿滑的青石板,向着山顶走去。
他们不是去祭拜谢家的先祖,而是为了一座新立的石碑。
那是一座“无名碑”。
碑石取自黄山深处最坚硬的青岩,通体打磨得光滑如镜,碑身却未刻一字姓名。
只在碑首的位置,用最精湛的浮雕手法,刻下了一片舒展开的茶叶轮廓,叶脉清晰,仿佛还带着露水。
碑的背面,是谢云亭亲笔题写的八个大字,字迹沉雄,入石三分:“香不传名,功不在册。”
这块碑,祭的是百年来所有为徽州茶香付出一生的无名焙师。
他们或许只是茶行里一个不起眼的火工,或许是一辈子守着自家几亩茶园的农户,名字早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但他们手上缭绕过的茶香,却是一代代传承下来、属于这片土地的共同记忆。
谢云亭一身素衣,立于碑前。
他点燃三炷清香,恭恭敬敬地插入碑前新筑的香炉中,青烟袅袅,与山间的雾气融为一体。
“一拜,敬天地雨露,育此嘉木。”
他深深一揖,身后数百人随之躬身。
“二拜,敬历代匠心,传此薪火。”
他再次下拜,风中传来衣袂的猎猎声。
“三拜,敬未来同道,光我茶魂。”
三拜礼毕,山野间一片肃静,只余下雨打芭蕉的沙沙声。
就在此时,一阵沉稳而独特的脚步声从山道下方传来。
那声音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踏在众人心间。
人群自觉地分开一条通路,目光齐齐望去。
来者,竟是墨盏先生。
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面白无须,神情冷峻得如同山巅的积雪。
他没有撑伞,细密的雨丝落在他肩头,洇出一片深色的湿痕。
他手中拄着一根光润的竹杖,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标志性的黑釉残杯。
他身后,跟着三位须发皆白、神情肃穆的老者。
他们是茶纲遗脉中仅存的、辈分最高的长老,每一个都曾是掌控一方茶山秘艺的“活茶经”。
墨盏先生的出现,让现场的气氛瞬间凝固。
那些曾与茶纲遗脉有过摩擦的茶农,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小篾儿更是紧张地挪动脚步,挡在了谢云亭身侧。
然而,墨盏先生目不斜视,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了那座无名碑前。
他没有看谢云亭,也没有看碑上的字,只是久久凝视着那片茶叶浮雕。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划过他毫无表情的脸颊。
良久,他缓缓俯身,将手中那只伴随了他一生的黑釉残杯,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石碑前的香案上,与香炉并列。
那只残杯,是茶纲遗脉首领身份的象征,是数百年秘传谱系的信物。
此刻,它被置于无名之碑前,像是一个漂泊多年的游子,终于找到了归宿。
做完这一切,墨盏先生直起身,没有说一句话,转身面向云雾缭绕的万千群山,久久伫立,如同一尊石像。
山风吹过,无人知晓,这位旧秩序最后的守护者,是在与这片养育了他、也束缚了他一生的土地,做着一场怎样的诀别。
山下的云记研习堂里,另一场特殊的“祭奠”正在进行。
苏晚晴主持的“茶根讲会”已经开讲。
她没有宣讲什么大道理,只是请来了几位黟县最年长的老茶工,围坐在新焙出的炭火旁,讲述他们父辈、祖辈与茶叶的故事。
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被孙儿搀扶着,用苍老布满厚茧的指节,一遍遍摩挲着一块“雪顶含春”的茶砖。
他浑浊的眼眶里噙着泪,声音沙哑地说道:“我爹,做了一辈子贡茶。他说,最好的茶,闻着味儿都烫嘴,是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喝的。他一辈子没舍得喝过一口自己做的茶,全送进宫里去了。如今……如今这神仙喝的茶香,能落到我们这些庄稼汉的碗里,我爹在地下,也该笑出声了。这香,这才算是活过来了。”
“活过来了……”
谢云亭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将这句话听得真真切切。
他心头剧震,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
是啊,复原技艺,重振家业,甚至击败墨盏先生,都只是“术”的胜利。
而让这失传的茶香,不再是锁在深宫高阁的珍玩,而是能被寻常百姓品尝、能被千百匠人习得的“道”,这才是真正的“承脉”!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进堂内,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老先生说得对,香,要活在人心里,活在百姓的碗里!”
他转向一脸惊愕的小春子,断然下令:“传我的话!自今日起,‘承脉系列’所有复原茶品,包括‘雪顶含春’在内,其完整配方、工艺流程、乃至系统分析出的所有关键感官参数,全数整理成册,公示于《云记研习录》,任何想学的同道,皆可免费抄录、研习!”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小春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掌柜的,这……这可是咱们的命根子啊!就这么……公开了?”
“藏在手里的,是命根子;传到千万人手里的,是茶魂!”谢云亭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去办!”
小春子看着自家掌柜眼中那团不容置疑的火焰,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夜,她带着账房的学徒们彻夜未眠,排版、校对、印刷。
黟县第一台新式油印机被催动到了极限。
首刊《云记研习录》薄薄几页,却重如千钧。
上面不仅有“雪顶含春”和另一款复原茶“松烟凝露”的全部秘密,小春子还别出心裁地,将系统生成的数据参数,用一种“纵横码”的形式附在文末,并标注了基础的演算规则——这,已是日后二维码的雏形。
灯花娘拿到这份册子,如获至宝。
她连夜将其编成了一套朗朗上口的快板书,第二天便在黟县大大小小的茶市里传唱开来:“不羡皇家金玉宴,咱自个儿也能焙个鲜!三火分立控湿温,松柴焙出雪山魂……”
一时间,整个徽州茶区都为之轰动。
那些曾经对云记怀有敌意、甚至参与过抵制的村落,也派人偷偷前来抄录。
很快,各村都自发组织起了“复香小组”,田间地头,农家院落,处处可见茶农们围着一口铁锅,对照着《研习录》,笨拙却又虔诚地尝试着复原那失传的香气。
深夜,暴雨如注。
齐云山脚下一座破庙内,墨盏先生独自坐于神像前,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展开了一封被摩挲得边角发软的泛黄家书。
那是他先祖,当年参与“沉潭封纲”时留下的遗训:“吾辈藏令,非为独占,实恐权噬道,术迷人心。待有德者以商用载道,以诚心为正统,当奉还之。”
他看着窗外狂风骤雨,墙上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前人留下的斑驳刻字:“若诚心即正统,何须藏匿?”
老人浑身一震,眼中那层亘古不化的寒冰,终于寸寸碎裂。
他提起笔,在遗训背面,只写下四个字。
“交予后来。”
笔落,他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却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
墨砚生带着那三位长老,再次来到云记。
他双手捧着一个古朴的木匣,郑重地递向谢云亭。
“首领有令,”墨砚生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茶纲遗脉,自此解散。匣内乃先祖遗训、十二枚监火符印、以及历代首领手录的古法笔记、控温秘诀、秘藏茶种,今日,悉数移交云记研习堂。”
谢云亭看着他们,却没有伸手去接。
他后退一步,对着四人深深一揖,然后朗声道:“谢云亭不敢言‘移交’。云记也无需‘接管’。”
他转身指向身后不远处,那里,一片新的工地正在热火朝天地建设中。
“我已划出百亩山田,辟为‘万匠园’,广邀天下匠人共研茶事。四位前辈,是茶道活字典,晚辈恳请四位入主万匠园,不叫移交,叫共研。你们不是退场,是换了个身份,继续为徽州茶,守这炉火!”
墨砚生与三位长老愣在当场,他们设想过无数种交接的场面,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他们不是被击败的降者,而是被邀请的宗师。
当夜,谢云亭独自立于“万匠园”新立的牌坊前。
园内,数十间临时搭建的焙房灯火通明,那是各村“复香小组”自发组织的夜间试焙。
星星点点的灯火,连成一片璀璨的光海,将夜空都映得亮了。
他的意识深处,沉寂许久的鉴定系统,无声地浮现出一行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文字,那不再是冰冷的数据,而是一句低语:
“昔者封匣,今者开源;彼时畏链,此时燃灯。”
他仰望星空,鼻尖忽然又浮起一缕全新的、前所未闻的香气。
它不再像上次那样稍纵即逝,而是清晰地萦绕了片刻,仿佛一个初生的婴儿,正在黑暗中辨认自己的名字。
风穿过广阔的园区,吹动了成千上万个晾晒茶叶的竹匾,发出一片连绵不绝的沙沙声。
那声音,宛如万千双手,在黑暗中,为未来轻轻拍打着节拍。
清明祭碑三日后,向来平静的黟县茶市,忽然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卯时刚过,人流最密集的市集中心告示墙上,一张由县府盖印的崭新告示,被衙役用白矾浆糊牢牢贴了上去。
那告示的纸张极大,上面的字迹却很小,密密麻麻,引得识字的、不识字的,都踮着脚尖围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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