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豆大的、温暖的黄光,在密室中跳跃着,如同一颗执拗的心脏。
三日后,杭州特派巡查组的汽车卷着尘土,缓缓驶入黟县县城。
车窗里,几双精明而审视的眼睛正打量着这座皖南重镇,准备迎接预想中的抗议与喧嚣。
然而,迎接他们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主街之上,往日车水马龙的景象荡然无存。
最大的茶楼“品茗轩”大门紧闭,门板上贴着一张白纸,上书“东家有恙,歇业三日”。
沿街的茶馆、茶肆,无一例外,尽数关张。
风吹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几片枯叶,萧瑟得如同鬼域。
统税局长周慕白坐在自己的车里,跟在巡查组后面,后颈的寒毛一根根竖起。
这比千百人堵门呐喊更让他心悸。
这是一种无声的、遍及全城的抵抗。
他握着手杖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随即下令司机:“不去商会,去云记!”
他倒要看看,这风暴的中心,谢云亭究竟在耍什么花样。
汽车沿着练江支流的河岸公路行驶,周遭愈发安静,连孩童的嬉闹声都听不见。
就在这时,他的眼角瞥见了一抹异色。
河面上,一点点白色正在漂浮、汇集。
他定睛看去,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艘艘用最粗糙的草纸折成的小船,密密麻麻,成百上千。
它们从上游的各个岔口、民居后的水渠里悄然汇入,顺着水流,义无反顾地向着县城中心唯一的石拱桥漂去。
车速放缓,周慕白能清晰地看到,每一艘脆弱的纸船上,都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四个字:请免茶税。
偶有几个胆大的孩子从巷口探出头,飞快地将新折好的纸船放入水中,然后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而又惊险的游戏。
当车队行至石桥边时,那成百上千的纸船已在桥洞下堆积成了一片壮观的“雪浪”,它们彼此推挤着,拥堵着,仿佛在用自己脆弱的身躯,向上天做着最沉重的泣诉。
桥头,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妪正跪在岸边,面前点着三炷香,插在泥地里。
她没有哭喊,只是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反复念叨着:“河神菩萨保佑,莫让这山里的孩子,将来连一口自家的茶都喝不起……”
周慕白的心,被这无声的画面狠狠撞了一下。
他猛地摇上车窗,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景象,厉声道:“开快点!”
与此同时,税务衙门后院,一道瘦小的身影趁着大部分守卫都被调去“护卫”巡查组的空档,如狸猫般蹿进了周慕白的签押房。
正是乔装成扫地杂役的小豆子。
他此行的目标只有一个——找到周慕白与上峰往来的密电。
书房内,窗明几净,唯独书案上乱成一团。
周慕白竟将云记送来的那些请愿书,熬夜手抄了一遍,此刻正堆在案头。
小豆子一眼就看到,被压在最上面的那份抄件,字字泣血:
“我父焙茶三十年,未尝一口甘醇;我承父业二十载,税尽归官,仓无余粒。若吾子再焙,恐连灶中之灰,亦不可得……”
落款是“茶商,老烟杆”,末尾,周慕白竟用朱笔,笨拙地模仿着描画出了那个粗大的、混着茶末与泥土的指印。
小豆子心中一动,看见周慕白常用来供奉陆羽像的香炉边,有一个被揉成一团又被小心翼翼展开铺平的纸团。
他悄悄拿起,只见上面是周慕白熟悉的笔迹,写着几个字,墨迹因主人的迟疑而深浅不一:“暂缓执行……待禀师决。”
小豆子心跳如鼓,将纸条揣入怀中,如一道青烟般消失在门外。
几乎在黟县纸船汇流成海的同一刻,千里之外的南京,亦是暗潮汹涌。
财政部的大门前,十口巨大的木箱被邮差吃力地卸下。
当官员们狐疑地撬开箱盖,一股混杂着茶香、墨香和泥土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里面,是那上千份用粗糙土纸写就的请愿书。
而真正让他们震惊的,是每口箱子最上层附带的“赠品”:
第一箱,放着一撮在窑火中烧得焦黑的茶叶炭末,旁边附言:“火熄,则茶焦。”
第二箱,放着一把从中断开的十六两老秤,附言:“秤断,则心乱。”
第三一箱,只放着一片枯黄衰败、没有半点嫩芽的老叶,附言:“根竭,则叶枯。”
这无声的控诉,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具穿透力。
而在金陵城南一处清幽的宅邸里,那位早已退休、门生故旧遍布茶政体系的前任老尚书,正摩挲着老烟杆那封信的抄件,浑浊的双眼久久没有离开那个朱笔描摹的指印。
许久,他将信纸重重拍在桌上,掷书长叹:“糊涂!此非税事,乃失民心也!”
他当即唤来笔墨,亲自修书一封,着人火速送往财政部。
信中只有一句振聋发聩的断语:“陆羽若在世,必斥此苛令为‘茶狱’!”
第三日,《申报》头版头条,一则公告震惊了整个茶业界。
“特种货物统税局公告:鉴于皖南地区茶商及民众反映强烈,兹决定,‘工艺改良附加税’暂缓执行三个月,期间将成立专项调研组,赴产地深入听取各界意见,以期周全。”
消息传回徽州,满城欢腾。
金笔吴趁热打铁,在《茶香》副刊上加编了一篇短评,标题辛辣——《税刀虽暂收,鞘中犹带寒》。
而街头巷尾的茶馆里,说书先生早已将《茶税十弊疏》谱成了朗朗上口的小调,被人们争相传唱:
“一纸令下火全灭,十八盏灯照夜雪。莫道书生空议论,纸船也能载民怨……”
胜利的喜悦尚未散去,云记的密室里,气氛却再次凝重。
当晚,墨砚生带来一则密报:“掌柜的,利济社那些残余的匪类,正趁着各家茶号元气大伤,在乡下以极低的价格,大肆收购那些濒临倒闭的小茶坊和田契。他们想趁着政策真空期,重新整合市场!”
谢云亭眼中寒光一闪。
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候还未过去。
商场如战场,趁你病,要你命。
他立刻召集了十八家茶号掌柜的紧急会议。
看着众人劫后余生却又忧心忡忡的脸,谢云亭朗声道:“诸位,苛税是狼,趁火打劫者便是虎。我们刚打跑了狼,决不能让老虎叼走我们的肉!”
他站起身,掷地有声地宣布:“我决定,云记即刻起,设立‘护业贷’基金!云记将以未来三年两成的分红作为担保,为所有资金周转困难的盟中茶坊,提供年息不超过一分的低息周转金。只有一个要求,田契地契,绝不能落入外人之手!”
满室皆惊。
老烟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个差点抱着祖传秤杆跳江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谢云亭这不是在放贷,这是在用自己的血,输给整片徽州茶山。
“我们救的不是一家两户,”谢云亭扶起他,目光扫过所有人,声音沉静而有力,“我们救的,是这片山上,每一代茶人的呼吸。”
子时,喧嚣落尽。云记后院的焙房高台上,谢云亭独自静坐。
他面前的虚空中,那只有他能看见的系统界面,正缓缓浮现一行全新的金色提示:
【叮!
因成功引导并整合大规模群体情绪,达成“民心所向”里程碑。
特殊模块解锁:群体情绪趋势模型构建完成。
请为该模型命名。】
谢云亭的指尖在空中轻轻划过,输入了两个字:“民心经纬”。
他尚未从这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鼻尖,那缕熟悉的、曾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未知新香,再次飘然而至。
但这一次,它不再虚无缥缈。
它仿佛缠绕着练江上漂流的纸船带来的水汽,带着孩童折纸时的纯真体温,混杂着万千茶农的祈愿与汗水,最终缓缓沉淀,化作一种前所未有的、厚重而甘润的底韵。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身边冰冷的焙架,仿佛能感受到整个茶区的脉搏。
他低声自语:“原来……你们也在等这一口活气。”
远处,江面上,最后一艘孤零零的纸船,在夜色中轻轻撞上了石桥的桥墩。
它不再前进,却也没有沉没,只是静静地贴在那里,像一个疲惫的信使,完成了它的使命。
胜利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后半夜,风向陡变。
一股湿冷的寒意从北方吹来,卷起了院中的落叶。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天际,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
谢云亭猛地站起身,望向黟县北面的方向。
风里,似乎夹杂着一种异样的声音,那不是雷鸣,更像是一种压抑的、成百上千人汇集在一起时才会发出的低沉共振。
紧接着,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借着那瞬间的光亮,他骇然看见,在遥远的、被雨幕笼罩的黟北群山之间,本该漆黑一片的天际线,竟被一点点诡异的、跳动着的暗红色……染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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