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跳动的暗红色,并非山火,而是人间的怒火。
是成百上千支被雨水打得嘶嘶作响的火把!
“出事了!”谢云亭心头一沉,那方向,正是云记在黟北新设的收茶分号!
他顾不上披蓑衣,翻身冲下焙房高台,对着院中惊醒的伙计大吼:“阿橹叔!备马!最快的马!”
风雨如注,冰冷的雨点砸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石子。
马蹄踏在泥泞的官道上,溅起一人高的泥水,谢云亭俯身紧贴着马背,耳边只剩下狂风、暴雨和自己剧烈的心跳。
那片妖异的红光在漆黑的雨夜中越来越近,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终于,黟北分号那高大的院墙遥遥在望。
还隔着半里地,那股由数百人汇集而成的,混杂着怒吼、咒骂和哭嚎的声浪,便穿透了雨幕,狠狠撞入谢云亭的耳中。
“云记黑心!还我血汗钱!”
“说好的三钱七一斤,凭什么只给两钱!当我们是叫花子打发吗!”
“开门!谢云亭滚出来!”
借着一道惨白的闪电,他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分号厚重的木门前,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汹涌的潮水,一张张在火光下扭曲的脸庞,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绝望。
他们手中高举着扁担、锄头、柴刀,寒光闪烁,每一次呐喊都伴随着器械的挥舞,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大门砸成碎片。
院墙上,阿橹叔带着十名护院,手中紧握着上了膛的汉阳造,枪口在火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
雨水顺着冰冷的枪管一滴滴滑落,与墙下燃烧的怒火,构成一幅一触即发的死亡画卷。
“掌柜的!您可算来了!”阿橹叔看见纵马而来的谢云亭,如同见到了救星,急声道,“这群人疯了,听信了谣言,说我们故意压价,再不开枪,这门就顶不住了!”
“都住手!”
一声暴喝,谢云亭勒马急停,战马人立而起,发出长长的嘶鸣。
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溅起的泥水甚至甩到了最前排几个茶农的脸上。
人群的喧嚣有了一瞬间的停滞,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浑身湿透、只身前来的年轻人身上。
一个披着破烂蓑衣的妇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身形粗壮,一双大脚踩在泥水里,稳如磐石。
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半满的麻袋,里面是她一家人赖以活命的新茶。
她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谢云亭,声音嘶哑而刚烈:“谢掌柜!你来得正好!我男人去年采茶摔死在你们云记的茶山上,尸骨未寒!我就指着这季新芽给我三个娃换口活命的米!你亲口在誓师大会上说的,特级芽头三钱七!为何昨日来收茶的伙计,只肯给两钱?你云记也学会吃我们这些寡妇孤儿的骨头了吗!”
她正是附近几个村里颇有威望的大脚嫂。
她的话如同一瓢热油,瞬间将刚刚平息的火势再次点燃!
“吃骨头!”
“黑心商人!”
“砸了云记!”
阿橹叔见状,心急如焚,举起枪对天“砰”地放了一枪,厉声喝道:“谁敢再上前一步!”
枪声镇住了骚动,却也点燃了更深的对立。
“别动!”谢云亭猛地回身,一把按下了阿橹叔的枪口。
他看也没看墙下汹涌的人群,只是盯着自己最忠心的护院队长,一字一顿地说道:“枪口对天。传我命令,所有护院,子弹退膛。若有人冲进来,你们……一个都别拦。”
“掌柜的?!”阿橹叔大惊失色,这无异于自杀!
谢云亭没有解释,他推开阿橹叔,独自走到紧闭的大门前,面对着那千百双愤怒或疑惑的眼睛。
他没有高声辩解,更没有试图讲道理,只是扬声道:“开门!把后院那三口刚焙好的‘兰香红·润民’大茶瓮,给我搬出来!再架起三口大锅,烧水!”
门开了。
众人愣住了。
他们预想了无数种可能,或是血腥镇压,或是虚伪辩解,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个。
在无数火把的照耀下,云记的伙计们颤颤巍巍地搬出三口巨大的陶瓮,揭开油布封口,一股醇厚、带着独特兰花香气的温暖茶香,瞬间在湿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它压过了雨水的腥气,压过了泥土的浊气,甚至压过了人们心中的戾气。
“今晚,云记不谈合同,不讲条文。”谢云亭的声音平静而清晰,传遍了整个院外,“只请所有淋着雨的乡亲,喝一碗热茶,暖暖身子。”
他亲自走到一口大锅前,舀起冰冷的井水倒入锅中,然后抓起柴火,划燃火柴,点燃了锅下的灶膛。
火焰升腾,映着他湿透的衣衫和坚毅的侧脸。
躲在远处柴堆后的小顺子,那个靠在云记拾茶梗换米活命的孤儿,看到这一幕,再也忍不住,瘦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低声啜泣起来。
人群中,一个面容阴鸷的灰衣道人他悄无声息地靠近一个面容愁苦的老农,将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劣质陈茶碎末塞进他手里,低语道:“老哥,待会儿茶来了,你就当众喝一口,然后大喊茶味不对,是陈茶掺假!我再带头一鼓动,他们必然信你!届时咱们一起掀了桌子,我主家许你的那二两银子,一分不少!”
老农捏着那包茶末,手心全是汗,点了点头。
水开了。
一撮撮色泽乌润、带着金毫的“兰香红”被投入滚沸的水中,茶叶翻滚,汤色迅速变得红艳明亮。
伙计们用大勺将茶汤舀入一只只粗陶大碗,那股愈发浓郁的兰花香气,混着滚烫的水汽,仿佛有了生命,钻入每个人的鼻孔。
“乡亲们,请用茶。”
谢云亭端起第一碗茶,没有递给任何人,而是自己仰头,一饮而尽。
随后,一碗碗滚烫的茶汤,由伙计们颤抖着手,递向那些几分钟前还想砸烂这里的人。
最开始没人敢接。
直到那灰衣道人怂恿的老农,在众人的注视下,颤巍巍地接过了第一碗。
他本想照计行事,可当那股熟悉的、带着焙火温度的兰花香扑面而来时,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这味道……这味道和他去年嫁女儿时,咬牙从云记买回一两、全家省下来待客的那泡“体面茶”,一模一样。
他鬼使神差地低头,猛地喝了一大口。
滚烫的茶汤滑过喉咙,暖意瞬间遍及四肢百骸。
那醇厚甘润的滋味,仿佛在告诉他,这就是最地道、最干净的云记茶。
一股巨大的羞愧和悔恨涌上心头,老农“哇”的一声,竟将茶碗往地上一摔,自己蹲在泥水里嚎啕大哭起来:“我对不住你们啊……我对不住云记!我信了鬼话,我不是人!”
这一哭,让所有人都懵了。
谢云亭没有理会他,只是立于高台之上,接过伙计递来的一碗碗茶,亲手递给每一个走到面前的茶农。
他没有一句演讲,没有一句承诺,只有沉默的眼神和一碗滚烫的茶汤。
人群的骚动彻底平息了,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压抑的啜饮声,那声音在雨夜里听来,竟像春天解冻的小溪流过石滩。
大脚嫂排在队伍中间,当谢云亭将一碗茶递到她面前时,她那双能扛起百斤重担的手,抖得厉害。
她想起了去年冬天,她最小的儿子半夜高烧不退,家里连请郎中的一个铜板都拿不出。
是云记的伙计听闻后,连夜冒雪送来了半罐茶叶,让她拿去当了钱,才救了孩子的命。
伙计说,这是谢掌柜的规矩,凡云记的茶农,家有急难,皆可预支。
她手中的扁担,曾靠着云记的善意,换回了儿子的命。
而今夜,她却扛着这根扁担,要来砸碎这份善意。
“噗通”一声,大脚嫂猛地跪在了泥水里,高高举起那碗茶,仰头一饮而尽。
滚烫的茶水混着冰冷的雨水和悔恨的泪水,从她嘴角流下。
“我该死!”她用拳头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声音嘶哑,“我不该听风就是雨,拿扁担对着发善心的人!谢掌柜,你罚我吧!”
“起来,嫂子。”谢云亭的声音依旧平静,“地上凉。云记与各位乡亲,从来不是东家和长工,我们都是靠这片茶山吃饭的人。有误会,说开了就好。”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哭着从柴堆后冲了出来,一把抱住谢云亭湿透的大腿,正是小顺子。
他仰着满是泥水和泪痕的小脸,用尽全身力气哭喊道:“先生,你别走!他们……他们都说云记亏空了,你要关了铺子跑路了!可是我没地方去了……我不想再回去要饭了……”
童稚的哭声,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原来,压价只是引子,真正的恐惧,是害怕云记倒下,害怕失去这份来之不易的依靠。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谢云亭缓缓蹲下身,伸出那双因常年制茶而满是老茧的粗粝手掌,温柔而仔细地抹去小顺子脸上的雨水和鼻涕。
“我不走。”他看着孩子的眼睛,也像在看着在场的所有人,“云记,也不关门。只要这黟县,还有一个茶农想种茶,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客人想喝茶,我云记的焙房里,火,就永远不会灭。”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云亭的脑海中,那只有他能看见的系统界面,忽然发出一声细微的“咔嚓”声,仿佛一块坚冰出现了裂纹。
紧接着,一道前所未有的温润金光从裂纹中渗透而出,缓缓凝聚成八个古朴的篆字:
诚所至处,香能通心。
人群里,那灰衣道人呆立原地,手中的那包劣质茶末不知何时已滑入泥中。
他想起下山前师父的教诲:“人心唯利,无利不驱。”可眼前这些人,分明不是为钱而来,他们是在守护一种久违的、被称作“安心”的东西。
他缓缓摘下头上的斗笠,任由冰冷的雨水浇在脸上,一步步走向高台,在离谢云亭三步远处,单膝触地,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也想喝一碗干净的茶。”
远处,一直默默关注着这一切的镇上裁缝李师傅,悄然打开了自己的工具箱。
他从一堆布料边角里,找出那块云记订做旗幡时剩下的、最鲜艳的红布,借着远处火把的光,穿针引线。
他要连夜赶制出一批袖章,上面就绣两个字:云记。
明日,他要去茶山,戴着它。
风暴过后的后半夜,天空终于放晴,一轮残月从云层后探出,清冷的光辉洒满大地。
被雨水冲刷过的黟县北山,一片泥泞,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与新茶混合的清香。
只是这安宁之下,无人知晓,那条通往外界的、被茶农们称作“断魂桥”的险峻山道,经过一夜暴雨的冲刷,已变得比平日更加危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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