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断魂桥头浓雾弥漫,将险峻的山道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
这座石桥窄得仅容一辆板车通过,一侧是万丈悬崖,另一侧是湍急的涧流,昨夜的暴雨让桥面覆满湿滑的青苔,桥头连接山道的土路更已化作一片泥沼。
一辆满载茶叶的板车深陷其中,两匹壮硕的挽马徒劳地刨着泥地,马身被泥水溅得看不出原色。
车夫是个黝黑的汉子,挥舞着鞭子,喉咙都快喊哑了,可车轮陷得太深,纹丝不动。
几个早起赶路的茶农路过,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便摇着头绕开了。
这鬼地方,谁家车陷了都只能自认倒霉,多管闲事,怕是连自己都得搭进去。
车夫眼中渐渐漫上绝望,这车茶要是误了时辰,他一年的辛苦就全白费了。
就在这时,雾中传来一阵杂乱却坚定的脚步声。
车夫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粗壮的身影拨开浓雾,大步走来,正是大脚嫂。
她身后,还跟着十几个挎着篮子的妇人,看样子也是刚从茶山下来。
“是云记的车?”大脚嫂走到近前,看清了板车侧面那个小小的火漆烙印,嗓门洪亮地问道。
车夫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就没错了。”大脚嫂二话不说,将茶篮往地上一放,卷起裤腿就往泥潭里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对身后的姐妹们喊道:“都别愣着了!搭把手!这是云记的车!昨儿夜里那碗茶,暖的是身子,救的是咱们的心!今天不能让谢掌柜的好心,凉在这泥水里!”
妇人们闻言,没有丝毫犹豫,纷纷放下篮子,学着她的样子,一个个卷起裤管,踩进了没过小腿的冰冷泥浆里。
她们有的去抵住车轮,有的去推车尾,还有的干脆弓下身子,用肩膀去扛那沉重的车架。
“一!二!使劲!”大脚嫂嘶吼着,脸憋得通红。
路过的茶农们看呆了,他们从未见过这等景象。
一个老汉喃喃道:“疯了……为了一车茶,值当吗?”
“值当!”一个刚从茶山下来的青年高声应道,他丢下肩上的扁担,大吼一声也冲了进去,“我爹说了,人不能没良心!云记的茶,干净!云记的人,地道!这把力气,我出得值!”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越来越多采茶归来的队伍停下了脚步。
他们看着那群在泥泞中奋力挣扎的妇人,看着那辆印着“云记”烙印的板车,想起了昨夜那碗滚烫的茶,想起了谢云亭那句“焙房里的火,永远不会灭”。
“算我一个!”
“还有我!”
人群中不知谁带的头,转眼间,几十、上百个茶农自发地涌了过来。
他们有的推,有的拉,有的找来石块和木板往车轮下垫。
百人合力,号子声响彻山谷,竟硬生生将那重达数千斤的板车,从泥潭中一寸寸地抬了出来,稳稳地送过了断魂桥最险峻的路段。
车夫站在桥头,看着眼前这群浑身泥浆、却满脸笑容的乡亲,眼眶一热,这个七尺高的汉子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对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而后从怀里摸出刻刀,在路边一块废弃的木牌上,含泪刻下了四个大字——信茶通行。
他找来钉子,将木牌狠狠钉在了断魂念桥头的歪脖子树上。
消息传回云记,伙计们一片欢腾,都说谢掌柜仁义无双,得了民心。
谢云亭听完小春子的回报,却只是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如众人预料的那般大加褒奖,反而提笔写下一张字条,递给小春子:“传话给车行,凡挂有云记‘茶引’的货运,经过断魂桥这条线路,运费下调一成。把这张字条附上。”
小春子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苍劲有力的小字:“劳力者享便利,非施恩,乃还债。”
此举一出,远比任何口头嘉奖都更震动人心。
茶农们没读过多少书,却都明白一个最朴素的道理:谢掌柜没把他们的善举当成恩惠,而是当成了自己欠下的债。
几天后,黟县通往各乡的险要山路上,竟自发地出现了一座座简陋的茶棚、一个个供人歇脚的石台。
路过的云记车队,总能喝上一碗免费的热茶,或是得到几句善意的提醒。
这些地方,无一例外都挂着一块竹牌,上面刻着三个字:信茶补给。
这天下午,镇上的李裁缝抱着一个布包走进了云记新开的研习堂。
他解开布包,露出二十枚用鲜红布料赶制出的袖章,上面用白线工工整整地绣着两个字:云记。
“谢掌柜,”他有些局促地搓着手,“昨夜我想了一宿,我一个裁缝,不懂焙茶也不懂种茶。但我想,总得做点什么。戴上这个,让好人认得清好人。”
研习堂内,正在学习新式烘焙法的学徒们看着那鲜红的袖章,眼中都燃起了光。
而在焙房之外,灰衣道人已经跪了整整一夜。
他不要吃喝,只是沉默地跪着,等待发落。
谢云亭终于从焙房里走了出来,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平静地说道:“你走吧。”
灰衣道人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随即化为更深的痛苦:“掌柜的,罪不罚,心难安!求您让我留下,当牛做马,做三年杂役,让我赎罪!”
“赎罪,不是在这里跪着。”谢云亭摇了摇头,转身从身后的茶架上取下一只小巧的锡罐,递到他面前,“我要你去休宁的西坪村,那里仍是茶纲苛税的重灾区,民怨沸腾,比昨夜的黟北更甚。”
他顿了顿,声音沉静如水:“你曾骗人,如今就去说真话。带上这罐‘承脉版’雪顶含春,告诉他们:这不是什么达官贵人才能喝的贡品,这是我们祖宗的味道,回来了。”
灰衣道人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冰凉的锡罐,仿佛捧着千斤重担。
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去。
那背影,不再有昨日的阴鸷,只剩下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然。
三日后,休宁县城发生了一件奇事。
近百名来自西坪村的村民,列着整齐的队伍,来到县公所门前。
他们不吵不闹,不喊口号,每人手里都端着一杯清澈透亮的云记茶,就那么静默地站着,一站就是一整天。
茶香氤氲,弥漫了整个前街。
县长被惊动,出门查看,只见人群中一位盲眼老妪被搀扶着,她将茶杯凑到鼻尖,深深一嗅,布满皱纹的脸上竟流下两行清泪,声音颤抖着对县长说:“大人,我眼睛瞎了,可我这鼻子没瞎。我闻得出,这茶里没掺一粒沙,没兑一片陈叶子,干净得很。就像我阿爸还在世时,在自家院里晒出的那口春尖儿一个味道。”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连奉命驱赶的衙役都握着水火棍,不忍上前。
那无声的茶香,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有力量。
当晚,县署悄悄撤回了针对西坪村的强制征税令。
云记内部,也在发生着静默的改变。
阿橹叔召集了所有护院,亲手砸了岗哨旁立着的枪架。
他对那群曾与他一同枕戈待旦的旧部说:“从今天起,咱们不叫护院队了,叫‘巡火队’。咱们的差事,不再是守着这扇大门防贼,而是去各村各户巡查,护着那些焙房里的火种,看看谁家柴火湿了,谁家风道堵了。从前防的是贼,现在护的是火。云记的灯,得由咱们大家一起看着。”
小顺子也领到了一面巡火队的小旗,跟着阿橹叔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夜风吹过,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腰板挺得如此笔直。
深夜,万籁俱寂。
谢云亭独坐于密室之中,闭目凝神。
他脑海中的系统界面,此刻正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变化。
一幅以皖南为中心的地图缓缓展开,上面浮现出无数光点,而其中一些,正散发着淡金色的光芒,它们星星点点,却异常明亮,赫然集中在昨夜共饮的黟北分号、今日的断魂桥,以及远方的西坪村。
一个温润的电子音在他意识深处响起:【检测到持续性、区域性信义共振场已初步形成,建议命名:信香网络。】
谢云亭还未来得及细想这几个字的含义,鼻尖忽然又浮起那缕在昨夜初现的、无法被系统解析的未知新香。
只是这一次,它不再是单纯的虚无缥缈。
它仿佛裹挟着大脚嫂推车时淌下的汗味,混杂着小顺子安稳入睡后的梦里呢喃,甚至还带着灰衣道人跪地时衣袍上沾染的尘土气息……万千种真实的人间烟火,最终融合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厚重而甘醇的奇妙韵味。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不偏不倚地照在院中那块“研习堂”的匾额之上,金色的光晕流转,仿佛有谁在云端之上,对着这片土地,轻轻点了点头。
谷雨后第五日,研习堂前的广场上,一块巨大的杉木板被竖了起来,引得全县的茶人争相围观。
那便是“寻香榜”。
谢云亭亲笔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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