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的风,吹了七天七夜。
路,也在谢云亭一行五人的脚下,延伸了七天七夜。
他们昼伏夜出,避开所有官道驿站,如一群潜行于黑暗中的影子,沿着那半幅丝绢地图与灰衣道人记忆中的山脊线,一寸寸向着皖南深处最蛮荒的腹地挺进。
干粮早已吃尽,全靠山泉野果与大脚嫂辨认出的可食草根果腹。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唯独那双眼睛,在夜色中亮得吓人。
第七日黎明,当最后一颗星辰隐入天际,他们终于抵达了地图所示的终点——一处被当地人称作“鬼愁涧”的环形山谷。
四面是斧劈刀削般的千仞绝壁,将整个山谷围成一个天然的囚笼,谷底唯有一条清溪潺潺流过,溪边生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羊肠小道,蜿蜒着消失在绝壁深处。
仿佛一条通往地府的引路绳。
“到了。”灰衣道人声音沙哑,他指着两侧光滑如镜的石壁,“这里便是藏书峒的外围,‘茶谚锁阵’。”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两侧石壁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刻痕。
字迹大小不一,深浅各异,皆是残缺不全的句子,如“一叶承露重千钧”、“火不传人,香自成文”、“焙者无心,茶亦有情”……这些句子看似是茶道感悟,却杂乱无章,彼此间毫无逻辑可言。
“这是‘茶纲’设下的第一道心智试炼。”灰衣道人神色凝重,“我师父曾言,这些茶谚中藏着开启暗道的密语,唯有通晓茶纲心法之人,才能解出其中玄机,触发机关。若是强闯,只会触动绝壁内的机括,万箭齐发,尸骨无存。”
众人听得心头发寒,这哪里是试炼,分明是绝杀之阵。
“狗屁的心法!”一声怒喝打破了死寂。
大脚嫂上前一步,粗糙的手掌猛地拍在冰冷的石壁上,震得碎石簌簌而下。
“这些话,俺们西坪村三岁的娃儿都会念!从俺爷爷的爷爷那辈起,采茶时就哼着这些调调。凭什么他们刻在石头上就成了金科玉律,俺们挂在嘴边就是乡野俚语?”
她瞪着那句“火不传人,香自成文”,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火不传人?俺们村的王瘸子,一手焙茶手艺,教出了七八个徒弟,个个都是好手!这明明是断子绝孙的话,怎么就成了规矩!”
大脚嫂这一番朴素而愤怒的质问,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众人脑中的迷雾。
李裁缝眼神一亮,快步上前,从随身的行囊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正是那本凝聚了信茶联盟心血的《共研册》。
他一边听着大脚嫂逐句念出那些她熟悉的谚语,一边飞快地在册子中翻找。
“没错!大脚嫂,你念的这句‘一叶承露重千钧’,在我们收录的东至县茶歌里,版本是‘晨露一滴,重过黄金’!还有休宁那边,他们唱的是‘叶上水,价过油’!”李裁缝的手指在纸上划过,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每一句,几乎都能在咱们信茶联盟记录的各地茶农口传歌谣里,找到意思相近的变体!”
原来,这堵高高在上的“心法之墙”,竟是由无数散落在民间的智慧碎片拼接而成!
它并非独创,而是窃取与汇总!
“不对……”一直沉默的小顺子忽然开口,他死死盯着石壁上那些刻痕的边缘,“师父,您看这些字的裂缝,还有这些天然的石纹,它们和咱们共研时绘制的那张图,好像……”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上面,正是他根据三千七百二十九名茶匠情绪波动,绘制出的“情绪热力图”。
图中,代表着喜悦、专注、疲惫、期待的色块,交织成一幅奇异的星云图。
小顺子将热力图覆在石壁之上,借着初升的微弱晨光,不断调整角度。
忽然,他发出一声惊呼:“是影!师父,是影子的字!”
众人凑上前去,只见随着光线角度的变化,某些看似无意义的石壁裂缝与刻痕,其投下的影子竟在热力图特定的色块区域内,组合成了一个个模糊的符号!
这是一种极其古老而刁钻的“影语法”,若无对应的图谱,根本无从破译!
“子时月正,三火归一,方见真章……”灰衣道人喃喃念出师父曾偶然提及的口诀,此刻终于恍然大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当夜幕再次降临,一轮满月升至山谷正上方,清冷的月华如水银般泻下。
“动手!”谢云亭一声令下。
四人按照小顺子依图计算出的位置,点燃了火把。
三道光束,在不同的角度,精准地投射在石壁之上。
影子开始移动、拉长、交汇。
最终,三处最明亮的光斑,不偏不倚地同时汇聚于“火不传人”那四个大字之上!
轰隆隆——
地面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仿佛地底有巨兽正在苏醒。
在他们面前,一块重逾千斤的巨岩,竟缓缓向一侧移开,露出了一个黑漆漆、深不见底的洞口。
一股混杂着陈年茶香、泥土与腐朽气息的冷风,从洞内扑面而来。
“贫道为先,以赎前愆!”灰衣道人
一只手坚定地拦住了他。
“道长,”谢云亭的声音平静而有力,“这次,我们不是靠一个人的命,是靠一群人的记性。”
说罢,他亲自点燃一支早已备好的松烟火把,没有自己拿着,而是转身,郑重地交到了大脚嫂的手中。
“嫂子,你代表的,是西坪,是皖南山里世世代代的三百户茶农。”谢云亭看着她,“你第一个,踏进去。”
大脚嫂的眼眶瞬间红了。
她紧紧握住火把,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第一个迈入了那片幽深的黑暗。
洞内寒气逼人。
火光所及之处,只见四壁竟如书架一般,密密麻麻地嵌满了竹简匣,只是绝大多数都已腐朽不堪,被虫蛀水浸,化作一碰即碎的齑粉。
李裁缝强忍着心中的痛惜,借着火光,贪婪地记下每一段尚能辨认的残文。
他越看,脸色越是苍白,双手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唐,榷茶制,民多破家,遂有以香料伪茶者,可避其税’……‘宋,茶马司,茶引之弊,致马匹不至,边事危殆,民间遂有借马帮夹带私茶出关之法’……‘清,厘金局,关卡林立,十抽其三,遂有茶商借道荒野,另辟新路,谓之走线’……”
他颤抖着低语,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这不是什么制茶秘典……这不是心法……这是一部百姓自己写的……抗争史!”
众人心头剧震。
这哪里是守护绝世技艺的圣地,分明是一座记录了千年血泪与抗争的民间档案馆!
又深入了百步,前路被一扇巨大的石门彻底堵死。
门上没有任何机关,只在中央处,有一个清晰的手掌形凹槽。
凹槽旁,用朱砂血淋淋地刻着一行字:
“血脉断,则门永封。”
灰衣道人看着那行字,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师父……师父虽传我寻香之术,却至死不肯收我为嗣,不肯传我茶纲血脉……我……我不是纯血后裔,是我害了大家……”
绝望的气氛瞬间笼罩了所有人。
难道千辛万苦,最终要止步于这道血脉之门前?
就在此时,一个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洞穴深处的阴影里传来。
众人骇然回头,火光映照下,只见一位白发苍苍、身形枯槁的老妪,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竹拐,缓缓走了出来。
她衣衫褴褛,仿佛已与这洞穴融为一体。
正是墨盏先生那位守了三十年山峒的母亲。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死死地钉在谢云亭的脸上,看了许久,才用一种仿佛枯叶摩擦般的声音问道:“后生,你可知,我儿为何宁死,也不愿让外人踏入此地半步?”
不等谢云亭回答,她便自顾自地笑了,笑声凄厉而悲凉:“因为他怕……他怕你们进来后,会发现,他自己,也不是什么‘纯血’!”
老妪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本用油布包裹的、早已染成褐色的族谱。
她一把扯开,揭开了一个被守护了近百年的谎言:所谓代代相传的“茶纲纯血”,早在咸丰年间,最后一任嫡系传人死于战乱后,便已彻底断绝!
此后所有的守峒者,皆是上一任守门人从外面捡回来的、最具天赋的孤儿,冒名顶替,延续着这个虚假的传承!
“这门,要的从来就不是血。”老妪指着那冰冷的石门,眼中闪烁着清明的光,“它要的是心。你们带来的那些名字、那些声音、那些味道……那才是开这扇门的钥匙。”
说罢,她走上前,将自己干枯的手掌,按在了那凹槽之上。
石门,纹丝不动。
她缓缓退开,浑浊的目光转向谢云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谢云亭深吸一口气他不再去想什么血脉,什么传承,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三千七百二十九个名字,是百炉同焙那日冲天的茶香,是共研册上密密麻麻的记录。
他伸出手,那只曾沾染过“共生版·月下听涛”茶粉、曾被系统印下茶芽印记的手掌,稳稳地覆上了石门的凹槽。
严丝合缝。
刹那间,石门内部传来一声仿佛古老钟磬被敲响的清鸣。
紧接着,整座石门竟无声无息地向内退去,开启了一条通路。
通路之内,并非黑暗。
数百盏长明灯自内壁之上,一盏接着一盏,轰然自燃!
熊熊烛火瞬间照亮了整座宏伟的山腹!
那是一座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图书馆。
万卷竹简,从地面一直陈列到数十丈高的穹顶,静静地等待了千年。
而在整个山腹的正中央,一座古朴的石台上,赫然立着一尊烧制着神秘黑釉的残破茶杯。
杯底,依稀可见三个古篆字:茶枢录。
一个尘封千年的终极秘密,终于袒露在他们面前。
然而,就在那烛火彻底照亮山腹,将每一丝黑暗都驱逐殆尽的瞬间,一阵细微却又无比密集的“咔哒”声,如同万千只蛰伏的毒虫同时张开了口器,从穹顶的阴影深处,悄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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