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质问,清亮而倔强,穿透了清晨的薄雾,重重砸在黟县紧闭的东城门楼上。
城头的哨兵面面相觑,握着长枪的手心渗出了汗。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数百名百姓不吵不闹,不冲不撞,只是用沉默的脚步和肩上沉甸甸的茶担,丈量着官府的良心。
城门,终究没有开。
这一等,便是三日。
三百多号茶农,就在城外安顿下来。
他们没有再往前一步,仿佛一条无形的线划在了城墙的阴影里。
白日,他们或坐或卧,沉默地望着城楼;夜晚,便寻了避风处,靠着茶筐和衣而眠。
这支沉默的队伍像一座活的山,压在了县城所有人的心头。
县府衙门里乱成了一锅粥,闭门不纳,是怕事情闹大;开枪驱赶,谁也担不起这个屠戮良民的罪名。
县府的电报雪片般飞向芜湖,最终都落在了程九章的桌案上。
他的回复冰冷而强硬,只有寥寥数字:“乡民愚昧,受奸商蛊惑,聚众闹事,意图抗税。已致电南京,请调宪兵队清场,以正国法。”
他将“纳税”定性为“闹事”,将良民扭曲为暴徒,准备用枪杆子来回答那句关于“何罪之有”的质问。
然而,城外的世界,却在谢云亭的调动下,演绎着另一番景象。
程九章要的是铁与血的镇压,谢云亭给出的却是米与汤的温情。
他没有亲自露面,甚至没有派一个账房先生去现场鼓动。
他只让大脚嫂和阿织娘这些最寻常的妇人,组织起各村的婆姨和半大孩子,每日三次,用巨大的木桶装着热气腾腾的菜粥,送到城外。
孩子们提着篮子,将一个个粗陶碗递到那些面容疲惫的叔伯手里。
妇人们则一边分发食物,一边低声说着家里的情况:“当家的,你放心,家里有云记的茶工券,换了米,孩子没饿着。”“二叔,你那筐茶青放久了怕不好,村里按东家的法子给你做了初焙,等你回来再弄。”
这饭,送的不是粥,是安心。
它让对峙的茶农们知道,他们不是孤军奋战,后方安稳,人心未散。
这番景象落在城中百姓眼里,更是激起了无尽的同情。
谁家没有个亲戚在种茶?
谁家的饭桌上没喝过云记的茶?
程督导口中的“暴民”,怎么看都只是一群走投无路的可怜人。
与此同时,一份由苏晚晴亲笔起草的《皖南茶区自救陈情书》,经由几个相熟的报馆记者之手,悄然送往了省城和南京。
陈情书不用激昂的词句,只用最详实的数据说话——它列举了自民国建立以来,徽州茶税为国库贡献几何;又附上了今年旱灾、兵灾之下,十二村茶农的歉收实录与生计困窘。
最后,恳请上峰体恤民情,准许以茶抵税,共渡国难。
字字恳切,句句含泪。
最狠的一招,是谢云亭做出的一个惊人之举——他竟下令,将云记总号的账房彻底开放。
从黟县光复至今近三年的所有交易记录,无论大小,全部搬到了祠堂的院坝里,任由乡邻百姓随意查阅。
一排排青布封面的账册摆开,小到一斤盐、一尺布的兑换,大到数千斤茶叶的出货流水,清清楚楚。
“云记有没有囤积居奇?有没有压榨茶农?真伪公道,自在人心!”这是谢云亭贴在账房门口的一句话。
百姓们将信将疑地围拢过来,识字的念给不识字的听。
当他们亲眼看到,自家的名字后面,每一笔茶青的斤两、评级、兑付的钱粮都分毫不差时,所有的疑虑和不安都烟消云散。
程九章扣下的“奸商”大帽,在这如山的铁证面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民心如水,可以载舟,亦可覆舟。
程九章用公章筑起的堤坝,正被谢云亭用这最朴素、最真实的民间账本,一点点地冲刷、侵蚀。
第四日黄昏,一个伛偻的身影拄着拐杖,独自来到云记后门。
小顺子见来人衣衫陈旧,却气度不凡,连忙请了进去。
谢云亭正在灯下看苏晚晴草拟的第二份文稿,闻声抬头,见到来人,立刻起身长揖到底:“老世伯,您怎么来了?”
来者是“老账篓”,黟县前清最后一任刑名师爷,也是看着程九章长大的人。
他退隐多年,早已不问世事。
老账篓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浑浊的眼睛在油灯下闪着洞悉一切的光。
“你父亲是个好人,但有时候,对一些人来说,好人的善,比恶人的鞭子更伤人。”他咳了两声,声音压得极低,“你可知程九章为何对你谢家恨之入骨?”
谢云亭默然不语。
“二十年前,程九章刚在你父亲的茶行里当学徒,管着钱款出入。有一笔生意,他错记了一笔八两银子的账,导致茶行平白亏损。你父亲性子严谨,罚他将《朱子家训》抄写百遍,并在所有伙计面前说了一句话。”
老账篓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复述道:“‘茶性易染,人心更甚。商人无信,不如贩夫。’”
谢云亭的心猛地一沉。这句话,正是父亲临终前的遗言。
“那小子当天回家,就把《朱子家训》烧了。他母亲后来与我说,看见他咬破了手指,在墙上写了一行血字:‘总有一日,让你谢家跪着求我盖章!’”老账篓说完,长叹一声,“他要的不是钱,也不是茶,他要的是把你父亲加在他身上的那份耻辱,变本加厉地还给你。他要你跪下。”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灯花爆开的轻微哔啵声。
良久,谢云亭抬起头,眼中竟无恨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忽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老世伯,若我现在就写一份降书,承认云记所有‘罪状’,愿意接受他的任何条件,您说,他会信吗?”
老账篓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满是鄙夷:“他不会信你真心低头,他只会相信,你怕死了。”
谢云亭点了点头,缓缓道:“我明白了。”
送走老账篓,夜色已深。
他刚回到书房,门又被敲响了。
这次是白掌柜,那个祖传的典当行在他手里破产的男人。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沉甸甸的乌木匣子,神色慌张,像是揣着一团火。
“谢东家,”他进了门,反手将门闩插上,声音都在发抖,“这是我爹传下来的东西。”
他打开木匣,里面是几本厚厚的账册,纸页泛黄,边缘卷曲。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其中一本,用指甲在某一页的页边轻轻一挑,竟撕下了一层薄薄的裱糊纸,露出了底下用细如蚊足的蝇头小楷记录的另一层内容。
“这是我们家的‘阴阳账’。”白掌柜语带哽咽,“明面上记的是寻常百姓的典当流水,这暗页里……录的都是当年那些军阀、官僚,还有洋行,私下里拿来抵押换钱的东西。”
他将账册推到谢云亭面前,手指点在一处记载上。
谢云亭凑着灯光看去,瞳孔骤然一缩。
那上面赫然写着:“民国二十八年秋,华昌洋行经理约翰·史密斯,以‘商业顾问费’名目,赠程九章督导员伍千银元。事由:协助其绕开海关,低价收购赣省钨砂。”而另一份剪报显示,程九章正是以一笔“缉私钨砂有功”的奖励,向上峰报的功。
这是足以让程九章身败名裂的铁证!
谢云亭却没有伸手去接那本账册,他的目光从账页上移开,落在了白掌柜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轻声问道:“白掌柜,你我非亲非故,你为何要冒此奇险?”
白掌柜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这个在商场上输光了家底的男人,此刻像个孩子一样哽咽起来:“我……我当掉祖宅那天,一家老小在街上没处去。是您让小顺子,悄悄送来了十斤米,还有两块大洋……谢东家,我白某人没本事,说不出什么大道理。这声谢谢我说不出口,我……我只能还您一笔公道!”
谢云亭沉默地站起身,对着白掌柜深深一躬。
他收下了那份公道。
当晚,谢云亭召集了十二村的代表,在谢家祠堂的地下密室里,点亮了煤油灯。
这里,是云记真正的命脉所在——“民间平准仓”。
仓内不仅有他通过各种渠道悄悄购入的粮食、药材,更有数十名经验最丰富的茶师,正在将各村送来的鲜叶,按照不同等级分类,进行着初步的萎凋和揉捻。
“从今天起,我们推行‘茶工券’。”谢云亭的声音在密室中回响,“所有茶农,每日交足定量的鲜叶,便可凭此券,在平准仓兑换米、油、盐、布。这券,就是我们自己的血脉!”
阿织娘第一个站了出来,代表着村里二十多家缫丝户:“谢东家,我们用丝线换茶券!换了券,孩子能上学,老人有药吃,我们信你!”
小顺子站在一旁,手持毛笔,在一个崭新的账本上记下第一笔交易。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灯光下,他看着那张盖着“云记·平准仓”红印的土纸券,忽然明白,这已经不是买卖了。
这是在程九章的绞杀之下,谢东家带着他们,在废墟之上,重建一套属于他们自己的秩序!
“茶工券”流通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程九章耳中。
他勃然大怒,立刻下令全城搜捕,查封所有印刷“伪币”的窝点。
然而,他派出的稽查队扑了个空。
第二天,他亲自巡视市集,却骇然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印刷点。
主妇们在交易时,用的是打着不同结的红布条;孩子们在巷口玩耍,竟在地上画出格子,用石子代表工分,互相“买卖”着泥人。
那张“茶工券”已经成了一个符号,一种精神,一种深深植根于民间的契约。
它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
街头巷尾,“以茶抵税”的呼声越来越高。
连省城的报纸上都刊登了一副漫画:一个头戴礼帽、脑满肠肥的官僚,正踩在一个巨大的茶篓上,贪婪地数着钞票,茶篓里的茶叶则化作鲜血,汩汩流出。
标题是《谁在吸茶血?
》。
那个深夜,程九章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桌上摊着苏晚晴起草、谢云亭呈交的那份《皖南茶区自救草案》。
他反复看着,手指最终停在“恳请成立茶农自治评议会,共议茶价,共理茶税”那一行字上,久久未动。
他那信奉数据与绝对控制的内心,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发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商人,而是一种他无法用数字量化、无法用强权摧毁的秩序。
暴雨,毫无征兆地在午夜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瓦上,噼啪作响,仿佛千军万马正在奔腾。
谢云亭正在灯下,就着雷光,校对着一本刚誊写好的册子,封面写着《茶民录·税政篇》。
这是他依据这些天的民生数据,制定的更详尽的民间税收方案。
突然,一阵急促到变形的敲门声响起。
小顺子浑身湿透地冲了进来,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声音嘶哑:“东家!黄巡长……黄巡长刚才托人传话——程九章已经调了宪兵队!明早六点,天一亮就直扑我们的平准仓!他要……他要彻底查封!”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谢云亭的脸。
他的眼中没有惊惶,只有一种淬火成钢的决意。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狂暴的雷雨,仿佛在倾听天地的怒吼。
他站起身,走到书柜前,取出白掌柜那本“阴阳账”的副本,用早已备好的油布仔细包好,层层捆紧。
然后,他转向小顺子,声音在雷鸣的间隙中显得异常沉稳清晰。
“传话下去,让所有人按原计划行事,不必慌乱。”他将油布包揣入怀中,系好衣襟,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是他们来找我,是我该去会会他了。”
窗外,又一道惊雷炸响,整个天地都为之颤抖,仿佛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终极对峙屏息。
谢云亭的目光穿透了雨幕,望向县政府的方向,那黑暗的官署,此刻在他眼中,已成了一座必须亲自踏破的囚笼。
他理了理长衫的下摆,迈步走向门外那片无尽的黑暗与狂风暴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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