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沿着青石板的缝隙汇成溪流,在谢云亭的脚下奔涌。
他理了理长衫的下摆,迈步走向门外那片无尽的黑暗与狂风暴雨之中。
没有撑伞,没有披蓑,任由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他单薄的衣衫,仿佛要用这天地的怒意,洗去他心中最后一点犹豫。
县政府的侧门虚掩着,一盏防风马灯在门廊下摇曳,投射出昏黄而不安的光晕。
黄巡长焦躁地踱着步,看到那个在暴雨中从容走来的身影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快步迎上去,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颤抖:“谢先生,你……你怎么就一个人来了?程九章已经在议事厅等你,宪兵队的人已经把平准仓围得水泄不通,只等他一声令下!”
谢云亭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滑落,他只是微微颔首,目光越过黄巡长的肩膀,望向那座深沉的官署,平静地道:“有劳黄巡长。”
他手中捧着一只小巧的檀木盒,雨水打在盒盖上,溅起细密的水珠。
他护着它,如同护着一件稀世珍宝。
黄巡长看着他沉静如渊的眼眸,心中那份焦灼竟莫名地安定下来。
他咬了咬牙,侧身让开路,低声道:“……他就在里面。”
议事厅内灯火通明,与外面的风雨如晦判若两个世界。
十几盏汽灯将厅堂照得纤毫毕现,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和霉味的混合气息。
程九章端坐于长桌主位,一身笔挺的藏青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没有看走进来的谢云亭,只是低头端详着桌上一块锃亮的银壳怀表,冰冷的金属光泽映着他毫无感情的侧脸。
“滴答,滴答……”怀表走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内格外清晰,像是在为谁的生命倒数。
谢云亭缓步走到桌前,将湿透的衣摆上滴落的雨水甩在门槛内,然后才将那只檀木盒轻轻放在了桌面上,动作沉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程九章终于抬起眼皮,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谢云亭湿淋淋的狼狈模样,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六点才清场,你来早了。怎么,来求情?”
“我来交账。”谢云亭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情绪,他推开檀木盒的搭扣,露出了里面一封泛黄发脆的信笺,“也交一封三十年前的信。”
程九章的目光触及那熟悉的信封和上面依稀可辨的字迹时,原本冷硬的表情瞬间凝固。
“先父临终前有遗命,若谢家败落,走投无路,可持此信前往南京,托你照拂一二。”谢云亭将信笺缓缓推到程九章面前,“蛰伏黟县三年,我一直未用。因为我谢云亭,不愿欠你的人情。”
那信笺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程九章呼吸一滞。
他死死盯着那一行“程贤侄亲启”的字迹,那是谢云亭父亲,他曾经的东家,亲笔所书。
三十年前被罚抄《朱子家训》的耻辱,被当众训斥“商人无信,不如贩夫”的屈辱,在墙上写下血字的怨毒……所有被他强行压抑的记忆,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炸开!
他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辱。
这封信对他而言,不是故人的托付,而是施舍的凭证,是他卑微出身的烙印!
“呵……呵呵……”他发出一阵低沉而古怪的笑声,猛地抓起那封信,不顾谢云亭的反应,另一只手夺过桌上的烛台,将信角凑近了火焰。
“噗”的一声,火苗贪婪地舔舐上干燥的纸张,迅速蔓延。
“这封信……三十年前,它就该被烧了!”程九章的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困兽嘶吼,他将燃烧的信举到谢云亭面前,眼中布满血丝,“你以为这是什么?恩情?凭证?你以为我程九章,是你谢家养的一条狗,需要的时候就拿根骨头来召唤吗?!”
火焰映着他扭曲的面孔,那张信纸在他手中蜷曲、焦黑、化为灰烬,纷纷扬扬落下。
谢云亭不退半步,静静地看着他,直到最后一丝火星熄灭。
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程九章的咆哮:“我不是来求你,是请你看看外面。”
“外面?”程九章喘着粗气,脸上尽是疯狂后的潮红,“外面只有等死的暴民,和我即将执行国法的宪兵!”
“是吗?”谢云亭转身,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厚重的窗户。
刹那间,狂风夹着暴雨倒灌而入,吹得桌上文件哗哗作响。
但更震撼的,是窗外的景象。
天光已在乌云的边缘撕开一道微亮的口子。
县衙前的巨大广场上,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
不是乱糟糟的一团,而是以村为单位,列成了一个个整齐的方阵。
数百名茶农,沉默地伫立在风雨中,他们没有武器,没有口号,但每个人的胸前,都用细绳佩戴着一枚自制的茶饼徽章,上面用烙铁烫出四个古朴的字——纳税用茶。
这支沉默的军队,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力量。
就在这时,阿织娘带领着一群妇女,抬着三大筐刚刚采摘下来、还沾着雨珠的鲜叶,一步步走上县衙的台阶,郑重地放在了门前。
那是最鲜嫩的一芽一叶,是他们赖以为生的根本,此刻,却成了他们无声的抗议。
更远处,前守峒首领墨盏先生拄着拐杖,在他身后,是黟县十二村的所有塾师。
他们人手一份《茶税陈情书》,迎着风雨,用苍老或年轻的声音,齐声朗诵起来。
“……吾等世代以茶为生,敬天顺时,供输国课,未敢有违。今逢天灾兵祸,生计维艰,上官非但不体恤民苦,反加征苛税,断我生路……故呈此书,恳请上峰,准以叶为税,以命为凭!若视吾等为草芥,则皖南茶事绝矣,民心亡矣!”
数百人的声音汇成一股洪流,穿透了清晨的薄雾和喧嚣的雨声,震撼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程九章的脸色从潮红转为煞白,他猛地一拍桌子,怒极咆哮:“反了!反了!煽动民众,聚众要挟!罪加一等!来人!”
他话音未落,议事厅的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苏晚晴一身素雅的旗袍,手持一叠文件,平静地走了进来。
她的出现,像是一缕清风,瞬间冲淡了厅内的暴戾之气。
“程督导员。”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程九章,“这是您去年亲自签发的‘战时特许物资免税令’复印件,豁免对象是华昌洋行进口的五百箱美国香烟。而同期,您却下令对我们皖南茶区加征三成‘国防附加税’。您常说,一切要用数据说话,那这些数据,您敢公示于众,让百姓评评理吗?”
这一击,精准而致命!
程九章面色铁青,一口气堵在胸口,几乎要炸开。
他指着苏晚晴,又指向谢云亭,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只化为一声歇斯底里的命令:“抓起来!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
几个守在门口的宪兵闻声而动,正要上前。
黄巡长却像一根钉子,猛地横身挡在了门前。
他摘下警帽,对着程九章立正敬礼,声音洪亮:“报告长官!卑职刚接到省政府发来的加急电报——‘皖南民情激愤,事关重大,暂缓一切强制执法,详察再报,切勿激起民变!’”
他顿了顿,仿佛只是随口补充一句,声音却清晰地传遍全厅:“另外,电台那边说,上海《申报》和《新闻报》的几位记者先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省府急电、新闻记者……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程九章的神经上。
他僵立在原地,眼中的疯狂和暴怒一点点褪去,化为一片死灰。
他缓缓地,颓然地坐回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一片挺立在风雨中的身影,喉咙里发出梦呓般的喃喃自语:“你们赢了……因为你们不怕死。”
谢云亭走回他身边,拾起桌上那只空了的檀木盒,轻声道:“我们不是不怕死。我们怕,是因为我们的身后,有千千万万个要活着的人。”
日上三竿,雨歇云开。
围困平准仓的宪兵队悄然撤离,城门大开,压在黟县上空数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谢云亭走出县政府的大门,阳光刺破云层,照在他身上,蒸腾起一层淡淡的水汽。
小顺子早已等候多时,激动地递上一顶斗笠。
“东家!”少年眼圈通红,声音哽咽。
谢云亭拍了拍他的肩膀,戴上斗笠,踏上了归途。
山路泥泞,一步一个脚印。
走到半山腰时,他忽然感觉额角一烫,仿佛被一枚烧红的印章烙上。
刹那间,他的“鉴定系统”界面轰然展开,却不再是冰冷的数据。
一幅前所未有的全景图景在他识海中呈现:以他为中心,无数个代表着茶农、茶工、茶师的身影,在皖南的山野、作坊、市集间穿梭。
他们手中的每一片茶叶,都化作一缕微弱的金色丝线,这些丝线彼此交织、汇聚,最终织成了一张覆盖整个江南、脉络清晰、闪烁着温润光芒的巨网。
与此同时,一阵层层叠叠、发自无数人心底的吟诵在他耳边响起:
“吾辈所守,非叶非汤,乃一心耳。”
他驻足,回首望向山下的县城。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他依稀看见,县政府二楼的窗口,程九章正独立窗前,手中似乎还紧紧攥着那截未燃尽的信头,背影在晨光中被拉长,孤绝如碑。
风起云涌,这一局棋,以民心为子,他险胜一着。
但谢云亭知道,当这片茶叶织成的巨网真正显现于世时,觊觎它的,将远不止一个程九章。
他转过身,继续前行。
清晨的薄雾中,山路蜿蜒,通向未知的远方,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那里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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