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庆典的喧嚣,如同褪色的绸缎,热闹过后,只留下些许斑斓的碎片和弥漫在栎阳空气中、久久不散的烟火气。孩童们还在巷弄间追逐,回味着那难得一见的、掺杂了细糖的米糕滋味;老农们蹲在田埂上,摩挲着怀里用第一笔“分成”换来的新陶碗,脸上褶子里都嵌着心满意足的笑。整个栎阳,仿佛一个饱餐后的巨人,沉浸在慵懒而幸福的余韵里。
但这余韵,在郡守府内,却被一种截然不同的、紧绷而炽热的气息彻底驱散。
府衙正堂,那扇厚重的、带着新刷桐油味的木门紧紧关闭,将外界的闲适与喧嚣隔绝。堂内,窗户也掩着,只有几盏粗陶油灯努力燃烧着,豆大的火苗不安分地跳跃,将围在巨大木案旁的几道身影拉长,扭曲着投射在墙壁上,如同几尊沉默而蓄势的魔神。
空气里弥漫着墨臭、汗味,还有一种……金属与野心混合的、锐利的气息。
木案上,铺开着一幅令人瞠目的巨大图卷。那不是寻常的绢帛或竹简,而是用数十张粗糙的、泛着黄褐色的厚纸精心拼接而成。上面用浓淡不一的墨线,勾勒出蜿蜒的河流、起伏的山丘、标注着密密麻麻符号的聚落与田亩。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条被特意加粗、如同沉睡巨蟒般横贯图卷的渭水,以及在它某一处陡然收束的“脖颈”位置,用醒目的朱砂画出的一个复杂结构——一个兼具堤坝、水门、渠道的庞然大物。
秦战就站在这幅图卷的首位。他脱去了象征郡守身份的官袍,只穿着一件半旧的、肘部甚至有些磨损的深色麻布短衣,寸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青茬,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像是两块被反复捶打、淬炼出的黑曜石,燃烧着近乎实质的火焰。
他用一根打磨光滑、却依旧带着木刺的硬木条,代替了贵族惯用的玉如意或象牙尺,重重地点在那朱砂标记的位置,木条与粗糙纸面摩擦,发出“沙”的轻响。
“都闻够丰收的麦香了吧?肚子里的油水,也该攒够劲了!”秦战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交击的质感,瞬间刺破了堂内沉闷的空气,“粮食够了,人心稳了,现在,该干点真正的‘正事’了!”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扫过案前每一个人的脸。
左边是百里秀,一袭青衣依旧素净,但眉眼间往日那种冰封般的冷静,此刻却仿佛被图卷上那朱红标记点燃,漾开一层极淡的流光。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那对温润玉珏,玉珏相碰,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叮”声,节奏比平时稍快,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右边是黑伯,老头子花白的头发似乎更乱了些,脸上还带着刚从工坊炉火边离开的熏黑痕迹。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朱砂标记,嘴唇无声地嗫嚅着,像是在反复计算着什么,又像是在咒骂这异想天开的疯狂。他手下意识地在衣襟上搓着,仿佛想擦掉那不存在的、油腻的汗渍。
角落里,阴影微微晃动,荆云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偶尔抬眼时,眸中掠过的一丝寒光,表明他的存在。他没有任何小动作,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柄收入鞘中的绝世凶刃,等待着出鞘饮血的命令。
就连站在稍后位置的二牛和猴子,也感受到了这股不同寻常的气氛。二牛使劲吸了吸鼻子,空气中除了墨臭,好像还有一股……来自郡守大人身上的、铁锈和火混合的味道,让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兴奋,又有点膝盖发软。猴子则偷偷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眼睛在那复杂得让他眼晕的图纸和秦战那张坚毅得近乎冷酷的脸之间来回移动。
“咱们要让渭水这条睡了成千上万年的老龙,”秦战的声音陡然拔高,手中的木条顺着渭水的走向猛地一划,仿佛真有一条巨龙在图卷上苏醒、游动,“不光他妈的乖乖浇地!还得给咱们低下头,用它的力气——推磨!打铁!干一切需要力气的活计!”
“推……推磨?”二牛没忍住,憨憨地问出了声,脑子里浮现出自家婆娘抱着石磨杆吭哧吭哧转圈的场景,实在没法把这和眼前这条奔流不息的大河联系起来。
“蠢货!”黑伯终于从自己的世界里被惊醒,没好气地低声骂了一句,胡子都翘了起来,“那是比喻!比喻懂不懂!郡守的意思是,借用水力!就像……就像咱们弄的那个小水车,带动石臼舂米一个道理!只是……只是这个……” 他看向那朱砂标记,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这个也太大了!”
“没错!就是借用水力!但不是小打小闹!”秦战接过话头,木条再次重重敲在朱砂标记上,“就在这里,沮水与渭水交汇口上游三十里,河道最窄、水流最急的‘老龙口’!咱们就在这里,给这条老龙,戴上个结结实实的‘笼头’!”
“笼头?”百里秀轻声重复,眼眸中光芒更盛。她似乎已经透过那抽象的线条,看到了河水被驯服,沿着人工开凿的渠道奔腾而下,驱动着无数巨大齿轮和连杆的景象。
“对,笼头!”秦战斩钉截铁,“筑堰坝,抬水位!挖引渠,导水流!建工坊,置机括!我要让水流的力量,通过齿轮、连杆,变成源源不断的、不知疲倦的力气!去拉动比人腰还粗的鼓风囊,让炉火烧得比现在旺十倍!去抡起比黑伯那宝贝铁锤重百倍的大锤,日夜不休地锻打铁胚!去带动碾盘,轻易碾碎矿石!”
他描述的画面太过惊人,以至于堂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众人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黑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祖宗之法”、“闻所未闻”,但看着秦战那双燃烧的眼睛,想到那“十五石七斗”的稻谷,想到工坊里那些已经初见成效的“小玩意儿”,这些话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化作喉咙里一声模糊的咕哝。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冒汗,一种混合着恐惧与极度兴奋的情绪,在他苍老的胸腔里冲撞。
“大人,”百里秀最先从震撼中恢复冷静,她上前一步,指尖轻轻拂过图纸上规划出的工坊区,那里标注着未来的水力锻锤、水力鼓风机、水力碾磨的符号,“此工程……规模超乎想象。需征发劳役几何?钱粮耗用多少?工期预计多长?技术难题……尤其是这‘笼头’本身,如何确保在渭水冲击下稳固不溃?还有,上下游州县,尤其是渭南郡,会作何反应?”
她的问题如同连珠箭,每一个都切中要害,精准地刺向这宏伟蓝图背后可能存在的巨大风险。
秦战听着,脸上非但没有丝毫为难,反而露出一丝近乎狂热的笑容。他就知道,百里秀永远是最快看清本质的人。
“劳役?栎阳现有民力,加上源源不断来的流民,以工代赈,足够!钱粮?丰收的结余,加上王上刚赏下来的金子,能支撑起第一步!工期?一年!我只要一年,就要看到这‘笼头’初步合拢,看到第一条引水渠通水,看到第一台水力锻锤砸下去!”
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技术难题?”他看向黑伯,“黑伯,咱们边关那土高炉都能一次次炸了再建,这石头水泥垒的坝,还能比炼铁更难?无非是计算!是材料!是下死力气!至于稳固……咱们不用老法子干垒石头,用‘秦泥’(水泥)!用铁筋!我要让这‘笼头’,比咸阳的城墙还结实!”
黑伯听到“秦泥”和“铁筋”,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出一团精光,他不再犹豫,用力一拍大腿,震得案几上的灯盏都晃了晃:“干了!妈的,老子这辈子,能参与弄这么个大家伙,值了!死了也值了!”
秦战对他点点头,目光最后转向百里秀提出的最后一个,也是最棘手的问题——外部的反应。
他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像是覆上了一层寒霜。
“渭南郡?陈伦?”他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们除了会写几篇酸溜溜的弹劾文章,还会干什么?等我们的‘笼头’建成,工坊全力运转,产出的军械、农具堆满仓库,他们就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实力’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带着更重的分量,像是在立下一个誓言:
“到时候,不是我们去看他们的脸色,而是他们要求着我们,分润这渭水之力!”
话语落下,堂内再次陷入寂静。但这一次的寂静,与先前不同。不再是震惊和怀疑,而是一种被点燃后、压抑着沸腾的沉默。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擂响的声音,如同战鼓前奏。
二牛和猴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激动和茫然交织的火焰。他们或许不能完全理解这“笼头”全部的意义,但他们知道,跟着郡守大人,干的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荆云在阴影中,微不可查地调整了一下站姿,像一头即将扑食的猎豹,肌肉微微绷紧。他的任务很简单,清除一切阻碍这“笼头”建成的人和事。
百里秀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墨臭、汗味和野心混合的气息,此刻闻起来,竟有一种令人战栗的芬芳。她指尖玉珏停止了碰撞,被她稳稳握住。
“既如此,”她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秀,愿助大人,缚住此龙。”
秦战看着眼前这群被自己绑上战车核心成员,脸上露出了真正意义上、如同刀锋出鞘般的笑容。
“好!”
他猛地转身,面向窗外。虽然窗户关着,但他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木板,看到了那条在夜色下奔流不息的渭水,看到了那片即将因他而彻底改变面貌的土地。
“那就让这栎阳,真正地……动起来!”
窗外,夜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应和,又像是那条古老巨龙,在沉睡中发出的一声……带着被惊扰怒意的低吟。
(第二百二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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