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那夜的狂热与决断,并未随着油灯的熄灭而消散,反而如同浸透了油脂的麻绳,一旦点燃,便以不可阻挡之势,在栎阳的每一个角落蔓延、燃烧。
天刚蒙蒙亮,一层薄薄的、带着河岸潮气的寒雾还笼罩着栎阳城,官署前的广场上就已经黑压压地聚集了一大片人。不再是之前看热闹的闲散民众,而是被连夜召集起来的各级吏员、工坊匠头、以及军中担任工程任务的屯长、什长们。他们呵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汇成一片低矮的云,脸上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睡意,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从丰收安逸中拽出来的茫然与隐隐的亢奋。
秦战没有让他们久等。
他依旧穿着那身利落的短衣,大步走上官署前那几级粗糙的石阶,身后跟着面色沉静的百里秀和眼神灼亮的黑伯。他没有站在高处,反而就站在人群面前,近得几乎能看清前排人棉袍上沾染的泥点。
“都到齐了?”秦战目光扫过人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薄雾,“废话不多说。昨天,咱们的粮仓满了。今天,咱们要让力气,也像这粮食一样,多到用不完!”
他猛地一挥手,两名亲兵在他身后“哗啦”一声,展开了一幅相对简化的、绘制在巨大麻布上的“老龙口”水利工程示意图。虽然不如昨夜那拼接地图精细,但那朱红的“笼头”标记、蜿蜒的引水渠以及规划出的工坊区,依旧带给众人强烈的视觉冲击。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如同风吹过麦田。
“我知道你们在想啥,”秦战咧了咧嘴,露出白牙,笑容里带着一种糙砺的坦诚,“觉得我秦战又他娘的要瞎折腾,对吧?觉得这渭水奔流了千万年,凭咱们这点人,就能让它低头?”
没人敢应声,但许多躲闪的眼神和细微的肢体动作,无疑默认了这种想法。
“放屁!”秦战突然拔高声音,如同一声炸雷,震得不少人一哆嗦,“咱们栎阳,能从粪坑里刨出金子,就能从这渭水里,借来力气!”
他不再给众人消化质疑的时间,直接进入主题,手中的硬木条点向麻布上的朱红标记。
“看清楚了!这个,就是‘笼头’!”木条敲打在麻布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它不是要把渭水拦腰掐断,那谁也做不到。它是要给这老龙戴个嚼子,让它在这‘老龙口’乖乖抬起头,把一部分水,顺着咱们给它挖好的新路——就是这些沟渠,引出来!”
他的比喻笨拙却形象,不少匠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这“笼头”并非要对抗整条河,而是引导分流。
“抬起来的水,有了势,就像人站在高处,往下跳更有劲!”秦战继续解释,努力用最直白的语言拆解着复杂的水力学原理,“这股子劲,不能白费了。咱们挖的这些引水渠,就是‘血管’,把这有劲的水,送到咱们需要力气的地方——工坊区!”
他的木条顺着引水渠的线条,滑向地图边缘那片被特意圈出的广阔区域。
“水到了地方,怎么变成力气?靠这个!”他看向黑伯。
黑伯早就按捺不住,一步跨上前来,老头子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早上灌下去那碗粟米酒上了头。他手里拿着几个连夜赶制出来的粗糙木制模型——一个带着叶片的水轮,几根代表连杆的木棍,还有一个简化版的锤头。
“瞧好了!”黑伯声音洪亮,带着老匠人特有的骄傲和不容置疑。他将水轮模型往虚拟的“水流”中一放,手指笨拙地拨动叶片,模拟水流冲击,水轮开始转动,带动连杆,最终使得那小小的锤头模型一上一下地运动起来。
“看见没?就这么个理儿!”黑伯唾沫横飞,“水流推着这大水轮转,水轮带着这些杆子动,杆子就能拉起鼓风的大皮囊,或者,”他重重一敲那锤头模型,“抡起真正的大铁锤!比咱们现在吭哧吭哧拉风箱、挥膀子,强一百倍!还不累!”
模型简单,原理直观。这一次,不仅是匠人们,连那些原本对技术一窍不通的军官和吏员,眼睛里也开始冒出光来。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势能动能转化”,但他们看得懂那模型传递出的、最朴素的“借力”思想。
“黑伯说的,就是咱们要造的‘筋骨’!”秦战接过话头,声音沉稳而有力,“水力鼓风机,是给炼炉用的‘肺’,让它喘气更粗,火更旺!水力锻锤,是给铁匠用的‘胳膊’,不知疲倦,力大无穷!水力碾磨,是处理矿石粮食的‘牙口’,再硬的东西也能给它碾碎咯!”
他将这些未来机械的功能,与人体器官类比,瞬间让这些抽象的概念变得可感可知。人群中开始响起嗡嗡的议论声,不再是怀疑,而是带着惊奇和憧憬的探讨。
百里秀适时上前一步,她的声音清冽,如同山涧溪流,瞬间压下了嘈杂。
“诸位,”她手中拿着一卷初步拟定的章程,“‘笼头’与‘筋骨’,相辅相成。工程大致分为三期。首期,集中所有力量,抢在明年汛期之前,完成‘老龙口’主体堰坝及主干引水渠建设,此为根基,重中之重。二期,沿主干渠建设首批水力工坊,安装调试水力机械。三期,完善支渠网络,扩大工坊区,并视情况向下游拓展灌溉。”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具体分工如下:郡丞李大人,总领民夫征调、物资统筹与地方协调。黑伯,统领所有匠人,负责堰坝、水渠具体施工,水力机械设计与打造。军中,抽调两个精锐千人队,由王屯长(二牛已升迁)负责,专司攻坚、土石运输及安保。其余各部,按需调配。”
任务被清晰地分解下去,责任落实到人。原本还有些混沌的庞大工程,似乎一下子变得有了脉络,可以触摸。
然而,就在众人摩拳擦掌,准备领命而去时,一个声音带着迟疑响了起来。
是负责工坊物料核算的老吏,姓孙,干瘦,脸上总是带着愁苦的表情。
“郡守大人,百里先生,”孙吏拱着手,语气小心翼翼,却带着实实在在的忧虑,“这……这工程听着是真好,若成了,确是万世之利。可……可这耗费……光是这首期堰坝,所需石料、‘秦泥’、木料,就是个天文数字!还有这数万民夫,人吃马嚼,每日消耗的粮秣……府库今岁虽丰,可也经不起这般……这般流水似的花用啊。下官……下官只怕,这‘笼头’还没套上龙脖子,咱们栎阳的粮仓,就先……先见了底。”
这话如同兜头一盆冷水,让不少人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下来。是啊,蓝图再美好,也得有真金白银、粮食物料支撑。孙吏管着钱粮账目,他的话,绝非危言耸听。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秦战身上。
秦战脸上并没有出现被为难的神色,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此一问。他甚至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近乎野狼盯上猎物般的狡黠与狠厉。
“孙吏担忧得对。”他居然肯定了对方的顾虑,这让孙吏和其他人都是一愣。
“但是,”秦战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咱们栎阳,什么时候只会等着府库下粮了?”
他伸出三根手指:“第一,王上刚赏了百金,五十匹帛!这些东西,不能放在库房里生锈,立刻拿去跟周边郡县,甚至跟那些鼻子比狗还灵的齐国商人换!换我们急需的优质石料、大批木料、还有铜铁!百里先生,这事你亲自督办,咱们的农具、新式犁铧,就是硬通货!”
百里秀微微颔首,指尖玉珏轻触,发出清脆一响,表示明白。
“第二,”秦战屈下第二根手指,“以工代赈,不是白养着流民!告诉他们,来修水利,管饱饭,还给工钱!但这工钱,不发现钱,发‘工分’!凭工分,可以优先租用咱们未来水力工坊产出的新农具,可以低价购买咱们栎阳的特产,甚至可以折算成他们未来开荒田地的赋税!要把他们的力气,和咱们栎阳的未来,死死绑在一起!”
这套来自后世的概念,让百里秀眼中异彩连连,她迅速在手中的竹板上记录着。而下面的吏员和军官们,则听得目瞪口呆,还能这么玩?
“第三,”秦战屈下最后一根手指,声音带着一丝冷意,“咱们自己,也得争气!黑伯,工坊现有的生产不能停!农具、军械,尤其是改进的箭簇,给我开足马力生产!除了满足自身,多出来的,全部拿出去换资源!告诉下面的人,现在多流汗,多产出一件,咱们的‘笼头’就能早一天建成!谁在这个时候掉了链子,”他目光如刀,扫过几个工坊匠头,“就别怪我把他扔进沮水里喂鱼!”
杀气腾腾的话语,让众人心中一凛,刚刚升起的些许畏难情绪,瞬间被压了下去。
“都听明白了没有?!”秦战暴喝一声。
“明白!”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在广场上炸开,惊起了远处枯树上栖息的寒鸦,扑棱着翅膀飞向灰蒙蒙的天空。
众人领命而去,如同决堤的洪水,奔向各自的岗位。广场上很快变得空旷,只剩下秦战、百里秀、黑伯等寥寥数人。
晨雾渐渐散去,初冬苍白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洒在冰冷的地面上。
黑伯搓着满是老茧和烫疤的手,既兴奋又担忧地看着秦战:“大人,这‘筋骨’……好些东西,老夫也只是听你描述,这心里,实在没底啊。尤其是那大水轮,要承受恁大的水流冲击,木料结构、轴承受力……”
秦战拍了拍老匠人的肩膀,触手坚硬如铁:“黑伯,边关的土高炉,咱们不也是一点点试出来的?图纸,我今晚就给你画更详细的。材料,咱们用最好的硬木,关键部位,尝试用铁箍加固!没有路,就用脚踩一条出来!”
他顿了顿,望向渭水的方向,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重重屋舍,落在了那奔腾的“老龙”身上。
“我现在更担心的,不是技术,”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而是人心。这‘笼头’一动工,动静太大,瞒不住人。咸阳那边会怎么想?渭南郡的陈伦,会不会又搞小动作?还有这栎阳境内,会不会有人觉得咱们动了龙脉,坏了风水,出来捣乱?”
百里秀轻声道:“渭南郡那边,秀已安排人手留意。咸阳……王上既然默许,短期内应无大碍。至于本地……”她看了一眼荆云消失的方向,“有荆云在,宵小之辈,翻不起大浪。”
秦战点了点头,但眉头并未完全舒展。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勘测地形的小吏,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喊道:
“大……大人!不好了!‘老龙口’那边,负责打下第一根定位桩的兄弟……他们,他们从河里捞上来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秦战心头一紧。
那小吏咽了口唾沫,脸上带着惊恐:
“是……是一具白骨!脖子上……还套着锈烂的铁链!就……就卡在咱们定下的坝基位置!”
一股寒意,瞬间掠过所有人的脊背。
(第二百二十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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