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被当众揪出的第二天,是个难得的晴天。连日的阴霾仿佛被一夜北风刮得干干净净,天空湛蓝得有些刺眼,冬日的阳光虽然稀薄,却也能带来些许暖意,照在渭水新筑的堰坝上,给灰黑色的“秦泥”表面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边。
栎阳城内最大的空场——昔日的市集,如今的“格物堂”宣讲地,再次被黑压压的人群填满。人数比上次秦战用“格物”破“妖氛”时还要多出数倍。不仅有工匠民夫、城中百姓,许多闻讯而来的乡民也挤在了外围,踮着脚,伸长了脖子。空气中弥漫着人群聚集特有的体味、汗味,以及一种压抑不住的、猎奇般的兴奋。
场地中央,临时搭起了一个半人高的木台。台上没有香案符纸,只摆着一张粗糙的木案,几把椅子。秦战坐在正中,依旧是一身利落短衣,面色平静。百里秀坐在他左侧,面前摊开着纸笔和几卷简册。黑伯坐在右侧,老头子的脸色依旧不大好看,盯着台下的某个方向,花白的眉毛拧着。
木台前方,空出一片区域,李四被反绑着双手,由两名持戈兵卒看守,跪在那里。他脸上的泥污已被擦去,露出原本还算端正、此刻却苍白憔悴的面容,眼神涣散,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木台一侧,陈老夫子和他的学生们也被“请”到了前排就座。老夫子脸上没什么表情,闭目养神般坐着,手中的青竹杖搁在膝上,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的学生们则显得坐立不安,目光躲闪。
“带人犯李四!”秦战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全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李四身上。
“李四,栎阳铁匠坊匠人。”秦战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昨夜丑时三刻,于渭水主干渠闸口,破坏闸房,伪造血符,制造水患,散布妖言,惑乱人心。人赃并获,你可认罪?”
李四身体剧烈一颤,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像被掐住了脖子,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台下的人群屏息静气,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扎在李四背上。
“我……我……”李四终于挤出一点声音,嘶哑难听。
“大声点!”黑伯猛地一拍椅子扶手,发出“啪”的一声响,老头子须发皆张,怒目瞪视,“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子当初看你手还算巧,才收你进工坊!你就这么报答?说!谁指使你的!”
李四被黑伯的怒吼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抬头,目光却惶急地扫向台下人群中的某个方向——那里,王疤脸、赵老蔫几人正缩在人群中,脸色惨白如纸。
这一眼,虽然短暂,却被台上台下的许多人看得清清楚楚。
王疤脸浑身一震,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衣领里。赵老蔫更是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被旁边的人扶住。
秦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不动声色,只是继续问道:“李四,本官再问你一次。昨夜之事,是你一人所为,还是受人指使?若从实招来,或可酌情量刑。若冥顽不灵……”他顿了顿,语气转冷,“按大秦律,破坏水利,妖言惑众,图谋不轨,当处车裂之刑,夷三族。”
“车裂”和“夷三族”几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李四耳中,也刺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人群发出低低的惊呼,看向李四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有愤怒,也有怜悯。
李四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我说!我说!”他几乎是哭喊出来,涕泪横流,“是……是有人指使我!不关我的事啊郡守大人!是……是王猛!王疤脸!他……他找到我,说有人出高价,让我去闸口搞点破坏,画点吓人的东西,就说……就说是水妖报复……事成之后,给我十金!让我远走高飞!”
“哗——!”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部投向了面无人色的王疤脸!
“王猛!”秦战的声音陡然严厉,目光如电,射向台下,“李四所言,是否属实?!”
王疤脸被这目光一照,如同被架在了火上烤。他脸上那道疤剧烈地抽搐着,猛地推开身边试图拉他的人,挤出人群,踉踉跄跄地走到台前空地上,“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以头抢地,嘶声喊道:
“郡守大人!我……我冤枉!是李四这狗东西血口喷人!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秦战冷笑一声,从百里秀面前的案上拿起一份简册,展开,“那你告诉我,昨日酉时三刻,你独自离开工坊区,去了城西‘刘记’酒肆后巷,与何人接头?昨日戌时,你家中灶台下,为何多出五枚尚未动用、却非官府所铸的‘半两’钱?还有,你枕下暗格里那包赤铁矿粉和调胶,是做何用途?!”
每问一句,王疤脸的身体就抖一下,脸色就白一分。秦战问出的这些细节,时间、地点、物品,精准得可怕,显然早就掌握得一清二楚!
“我……我……”王疤脸瘫软在地,汗出如浆,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辩解的话。周围的工匠民夫们看着他这副模样,哪里还不明白?愤怒的咒骂声瞬间响起!
“王疤脸!你个黑了心的!”
“为了几个臭钱,你就想把咱们大家都害死?!”
“难怪你整天煽风点火!原来早就被人收买了!”
秦战抬手,压下喧嚣。他不再看瘫软的王疤脸,而是将目光投向台下那些神色惊惶、羞愧、后怕的工匠们,尤其是赵老蔫那几个。
“赵老蔫。”他的声音缓和了一些。
赵老蔫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郡守大人!小人糊涂!小人该死!王猛……王猛他是找过小人,说……说这水力工坊抢了大家饭碗,不如……不如让它干不成,大家还能回去抢大锤……可……可小人胆小,没敢答应啊!小人就是……就是心里害怕,跟着抱怨了几句……小人真的没参与破坏啊!求大人明鉴!求大人开恩啊!”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是真正的恐惧和悔恨。
秦战看着他,又看了看其他几个同样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的工匠,沉默了片刻。这沉默,让整个广场都安静下来,只有风掠过旗杆的轻微呼啸声。
“害怕新东西,担心没活路,这心情,我懂。”秦战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力量,“换了是我,干了十几年、几十年的手艺,突然来了个大家伙,干得比你多,比你快,还不知疲倦,我也会慌,也会怕。”
这话说得实在,一下子戳中了许多工匠心底最柔软、也最不愿承认的部分。不少人都低下了头。
“但是!”秦战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怕,不是你去搞破坏、当内奸的理由!更不是你去断送栎阳几千人、几万人未来活路的借口!”
他站起身,走到木台边缘,目光扫过全场:
“我秦战今天把话放在这儿!水力工坊,不是来抢你们饭碗的魔鬼!它是来给咱们所有人,打造更大、更结实饭碗的工具!”
他指向老龙口方向:“因为它,渭水能浇灌更多田地,产出更多粮食!因为它,咱们能更快更好地打造农具、军械,让种地的收成更好,让当兵的伤亡更少!因为它,咱们栎阳才能有更多的钱粮,去修路,去盖房,去开更多的工坊,创造更多不需要你们去抢大锤、也能过得很好、甚至更好的活计!”
他的声音充满了激情和不容置疑的信念:
“你们只看到暂时有人闲下来了,却没看到,新的活计正在冒出来!操作维护这些水力机械,需不需要人?设计改进这些机械,需不需要人?用这些机械生产出来的更多更好的产品,去开拓市场、运输贩卖,需不需要人?管理越来越大的工坊、越来越多的流水线,需不需要人?!”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震得他们耳中嗡嗡作响。许多工匠茫然的眼睛里,渐渐有了一丝光亮。对啊,郡守大人说的这些……好像,真的需要人,而且好像……不是抢大锤的活?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一辈子就跟铁锤火炉打交道,让你们一下子去摆弄齿轮皮带,去看图纸算数,你们害怕,觉得学不会。”秦战的声音放缓,带着鼓励,“没关系!咱们可以学!我已经下令,在‘格物堂’下,开设‘水力机械操作与维护速成班’!由黑伯和他最得力的弟子亲自教!不限年龄,不论出身,只要你想学,肯学,我就给你机会!”
他看向瘫软在地的王疤脸和赵老蔫几人,语气变得复杂:
“王猛,赵老蔫,还有你们几个。你们害怕,走了歪路,犯了错,按律当严惩。但看在你们曾为栎阳出过力,也未曾直接参与昨夜破坏的份上,本官给你们最后一个选择。”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去‘速成班’,从头学起。学成了,通过考核,以前的事,既往不咎,按新岗位定工钱。学不成,或者再有任何异动,两罪并罚,绝不容情!”
这话一出,不仅王疤脸赵老蔫几人愣住了,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犯了这么大的事,郡守大人竟然……还给机会?
王疤脸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秦战,脸上那道疤扭曲着,眼神里充满了挣扎、羞愧和一丝死灰复燃的微光。赵老蔫更是呆住了,连哭都忘了。
“至于李四,”秦战的目光转向瘫在地上、面如死灰的李四,语气冰冷,“受人指使,直接破坏水利要害,罪证确凿。按律,当处……”
“郡守大人!”一个颤抖的声音突然从台下人群中响起。众人看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衣着破旧的老妇,在一个半大孩子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挤到前面,对着秦战就跪下了,磕着头哭道:“大人开恩!开恩啊!四儿他爹死得早,是老身一手把他拉扯大,他就一时糊涂,听了坏人的话……求大人饶他一条狗命吧!老身……老身愿意替他受罚!求求您了!”
是老母亲。
李四看着跪地哀求的老母,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全场寂然。愤怒的情绪,被这凄凉的场景冲淡了不少,多了几分叹息。
秦战沉默地看着那磕头不止的老妇,又看看痛哭流涕的李四。半晌,他才缓缓开口:
“李四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一百,徒三年,发往水力工坊最苦最累之处效力,以观后效。其母年迈,由郡守府拨给基本口粮,直至其子刑满。”
这个判决,比众人预想的要轻得多。杖一百可能会要了半条命,三年苦役更是煎熬,但至少,命保住了,家也没被夷。
老妇人呆了一下,随即更加用力地磕头,额头上都见了血:“谢大人!谢大人开恩!四儿,快!快谢大人不杀之恩啊!”
李四也挣扎着,对着秦战的方向,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泣不成声。
秦战没有再看他们,他的目光转向一直闭目不言的陈老夫子,声音平淡:
“陈夫子,您学究天人,精通典籍。今日这‘水妖’一案,人赃并获,真相大白。不知夫子,还有何高见?是否还要坚持,此乃‘天地怨气’,‘水妖作祟’?”
陈老夫子缓缓睁开眼,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他看了看台下那一片狼藉却又人心初定的场面,看了看被押下去的李四和王疤脸,又看了看台上那个目光平静却锐利如刀的年轻郡守。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天道深远,非一时可察”之类的挽尊之语,但最终,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他什么也没说,拄着青竹杖,站起身,对着秦战微微拱手一礼——这礼节,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郑重些,然后,转身,在学生们复杂目光的簇拥下,默默离开了喧闹的广场。
背影,竟有几分佝偻和落寞。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
秦战重新坐下,对百里秀低声道:“记录在案。李四、王猛等人之事,到此为止。对外,只言惩处内奸,稳定人心。‘速成班’之事,立刻张榜公布,三日后开课。”
“是。”百里秀提笔记录,指尖玉珏温润。
秦战望向台下渐渐散去、犹自议论纷纷的人群,目光深远。
他知道,揪出李四和王猛,打掉陈老夫子的气焰,只是治标。真正要让这“渭水龙吟”持续响彻,不走上历史上某些技术因社会抵触而夭折的老路,关键还在于他承诺的那个“更大的饭碗”,以及,如何让这些习惯了旧轨道的工匠们,顺利登上新的列车。
“格物堂”的宣讲,必须成功。
而渭南郡那边……这笔账,迟早要算。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鼻尖忽然飘来一丝极淡的、混合着泥土和某种植物根茎清苦气息的味道。是风从渭河对岸的荒山里吹来的。
不知那里,会不会有他让“狗子”他们去找的,那种黑色的、能燃烧的石头?
(第二百三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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