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云传回的薄绢,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秦战掌心,也烫在他心头。渭南郡的手,果然伸向了西山,伸向了那片可能决定栎阳未来的“黑石”!而且,动作隐秘,已然留下了痕迹。
夜风更寒,吹得望楼檐角的铜铃发出细碎急促的叮当声,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秦战没有立刻下令,他强迫自己冷静。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尤其是在这个齐国商人在侧、咸阳御史将至的敏感时刻。他展开皱巴巴的薄绢,又仔细看了一遍那潦草的字迹和炭笔描绘的工具尖端图案。人工开凿痕迹,新鲜马蹄印,营地灰烬……渭南郡那边,动作不慢,但似乎也只是在探查阶段,尚未大规模动手。
“二牛。”
“在!”二牛挺直腰板。
“立刻派人,以‘加强边境巡防、谨防山贼’的名义,抽调两个精锐百人队,由你亲自带队,星夜赶往西山外围,在‘鬼哭岭’通往栎阳方向的几条要道上,设立明暗哨卡。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任何物资,不得进出那片区域!记住,是任何人!包括打着渭南郡旗号的!”秦战语速极快,字字清晰,“若遇强行闯关或挑衅,可武力驱逐,但不许先开杀戒,尽量抓活口,拿到实证!”
“明白!俺这就去!”二牛眼中燃起战意,转身咚咚咚跑下楼。
“秀先生。”
“大人。”
“齐商田文那边,明日按原计划,安排他们参观公开区域,但要‘招待’得更周到些,多派些‘向导’,务必让他们‘宾至如归’,没机会乱跑。同时,派人盯紧驿馆所有出入人员,特别是他们与本地人的接触。若有异常,立刻报我。”
“是。”百里秀点头,又提醒道,“大人,渭南郡既已动手,恐怕不会轻易罢休。陈伦其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老龙口之事他已怀恨在心,如今西山利益当前,恐会变本加厉。是否……需提前做些防备?”
秦战目光幽深:“陈伦不足惧,不过是条会叫的看门狗。怕的是他背后的人,和可能趁机作乱的‘鬼’。告诉黑伯,工坊区正常运转,但安保级别提到最高。‘渭水’刀的小批量生产线,转移至更隐蔽的工棚。另外,让‘速成班’里那几个表现尚可的,比如狗子,参与到一些外围的安保巡逻和记录工作中,既是历练,也是观察。”
他要利用一切机会,锤炼这支新生的、带着“格物”烙印的队伍。
百里秀领命而去。
秦战独自留在望楼上,极目西望。夜色深沉,西山方向一片混沌,只有天边几颗寒星,冷眼俯瞰着人间即将上演的纷争。他仿佛能嗅到那里传来的、混杂着硫磺、煤尘和陈腐落叶的气息,能想象出荆云带着小队在黑暗崎岖的山岭中潜行,与可能存在的对手进行无声的较量。
能源,技术,人心,外敌,上意……几股力量如同渭水的暗流,在他脚下这片刚刚焕发生机的土地上交汇、冲撞。而他,必须站在漩涡中心,稳住这艘刚刚起航、却已引得八方瞩目的船。
接下来的两天,栎阳表面平静,内里却绷紧如弓弦。
二牛带着人马在西山外围扎下了根,设立的哨卡如同钉子,楔入了那片争议山地。消息很快传回,渭南郡那边果然也有小股兵卒在边界另一侧游弋,双方隔着一条狭窄的溪谷,都能看清对方警戒的火把和警惕的眼神,气氛紧张,但尚未发生直接冲突。
田文一行被“热情”地安排参观了水力碾磨坊和新建的、用于灌溉的抽水站。看着河水被轻易提升,驱动巨大的石碾将粮食轻易粉碎,或者汩汩流入干涸的沟渠,田文和他的随从们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惊叹。然而,每当他们试图将话题引向水力核心工坊,或者询问更具体的技术参数时,陪同的官吏总是笑眯眯地用“郡守有令,此乃重地”、“涉及王命,不敢擅专”等话术,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田文脸上的笑容依旧,但眼神深处的不耐和阴郁,却日渐明显。
驿馆周围的“闲人”多了起来,卖炊饼的,补陶罐的,走街串巷的货郎……田文的人几次试图外出“采买特产”或“游览风物”,总会被这些“热情”的本地人“巧合”地拦住,殷勤介绍,难以脱身。
第三天清晨,天色微明,一层薄雾笼罩着栎阳城。
郡守府的书房里,秦战正与百里秀、黑伯最后核对即将呈送给咸阳的《栎阳格物水力概要》的定稿。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宁静,直抵郡守府门前。
“报——!”一名风尘仆仆的驿卒滚鞍下马,高举着一封盖有咸阳御史大夫印信的文书,疾步冲入府中,“咸阳御史中丞冯大人车驾,已过前方驿站,预计午时前后抵达栎阳!”
终于来了!
秦战放下手中的笔,墨迹在粗糙的纸面上微微晕开。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诸般思绪,对百里秀和黑伯道:“按计划准备迎接。秀先生,你负责安排冯中丞一行下榻及行程。黑伯,工坊区那边,务必保持最佳状态,该演示的演示,该讲解的讲解,但核心数据,一概模糊。”
“大人放心!”两人齐声应道。
冯去疾的到来,像一块投入池塘的巨石,瞬间激起了更大的涟漪。齐商驿馆那边很快得到了消息,田文站在窗前,望着郡守府方向隐约可见的忙碌景象,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腕上一串温润的玉珠,眼神闪烁不定。
午时刚过,一支规模不大但仪仗齐整的车队,缓缓驶入栎阳东门。与齐商车队的奢华不同,这支车队简朴而肃穆,护卫的骑士甲胄鲜明,眼神锐利,透着公门中人的冷峻。居中的一辆黑漆安车上,端坐着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如电的官员,正是御史中丞冯去疾。
秦战率郡府主要属官在城门前相迎。双方见礼,冯去疾并未过多寒暄,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仔细打量了秦战一番,声音平稳无波:“秦郡守,奉王命,前来栎阳观政。有劳了。”
“冯中丞远来辛苦,下官已略备薄酒,为大人接风。”秦战态度恭谨,不卑不亢。
“接风不急。”冯去疾摆手,“王命在身,不敢耽搁。听闻栎阳‘渭水驯龙’,‘格物开智’,更有新式利刃诞生。本官欲先往工坊区一观,不知可否?”
一来就要看核心?秦战心中微凛,面上却从容道:“中丞既有王命,下官自当从命。请。”
他没有直接带冯去疾去最核心的水力锻锤工棚,而是先引他登上老龙口新筑的堰坝。站在坝顶,渭水在脚下被驯服地抬升,然后奔腾着涌入人工开凿的引水渠,水声隆隆,水汽扑面。秦战简明扼要地讲解了堰坝原理和水力引用的思路。
冯去疾听得认真,不时发问,问题都直指关键,显示出他事先做足了功课,且思维极其敏锐。他指着那巨大的水轮和错综的传动机构:“此等机巧,构思精妙。然,建造维护所费几何?替代人力几何?可能长久?”
秦战一一作答,用数据说话,同时也不避讳初期的困难和风险。
随后,他们参观了水力碾磨坊和公开的炼炉区。看着在水力驱动下轻松运转的机械,看着炉膛内远超寻常的旺盛火焰,冯去疾脸上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底的震动却难以完全掩饰。他尤其关注了正在“速成班”上课的工匠,以及工坊内张贴的“分工晋升新章”,询问得极为详细。
就在他们准备前往相对核心的水力鼓风机区域时,一名郡府小吏匆匆跑来,在秦战耳边低语几句。秦战眉头微蹙,对冯去疾拱手道:“中丞大人,实在抱歉,城西哨卡传来急报,有些许边境纠纷,下官需即刻处理。能否请百里主簿陪同大人继续参观?下官去去便回。”
冯去疾目光一闪,敏锐地捕捉到了“边境纠纷”几个字,他点了点头:“秦郡守且去忙正事。本官自行观看即可。”
秦战告罪离开,翻身上马,带着一队亲兵朝着西门疾驰而去。他心中雪亮,这所谓的“纠纷”,恐怕就是西山那边,渭南郡按捺不住了。
果然,等他赶到西门附近时,二牛派回来的信使已经到了,满脸怒容:“头儿!渭南郡那边来了个骑都尉,带着百十号人,堵在咱们的哨卡前,说咱们越界设卡,阻碍通行,要咱们立刻撤卡,否则就要‘代为清理’!口气狂得很!”
秦战眼神冰冷:“走!”
西山外围,一处扼守山道的关键哨卡前。气氛剑拔弩张。
栎阳这边,两个百人队早已依托简易工事展开,弩箭上弦,长戟如林。对面,约百余名渭南郡兵卒在一个骑着黄骠马、身着札甲、面色倨傲的军官带领下,列阵相对。那军官正唾沫横飞地叫骂:
“……尔等栎阳,好大的胆子!敢在我渭南地界设立哨卡?谁给你们的权力?识相的赶紧滚开!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把你们这些破木头桩子连同人一起拆了!”
二牛气得脸色铁青,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但牢记秦战“不许先开杀戒”的命令,强压着火气对峙。
就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秦战率队赶到。他勒住马,目光扫过对方阵势,最后落在那骑都尉身上。
“本官栎阳郡守秦战。你是何人?在此喧哗何为?”秦战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和战场厮杀养成的威势,瞬间压过了那骑都尉的叫嚣。
那骑都尉被秦战目光一扫,气势不由得一滞,但随即想起郡守陈伦的吩咐,又挺起胸膛,傲慢道:“我乃渭南郡骑都尉胡彪!奉郡守之命,巡查边境!尔等在此私设关卡,阻碍道路,已然越界!速速撤去,向我郡守府请罪!”
“越界?”秦战冷笑,马鞭指向脚下,“此地界碑虽因山洪有所损毁,但历来以山脊线为界,此处正在山脊之西,属我栎阳管辖,何来越界?倒是你,率兵擅闯我境,意欲何为?”
“放屁!”胡彪怒道,“这‘鬼哭岭’一带,向来是我渭南猎场!山脊线早已东移!你们在此设卡,分明是觊觎我郡山地,图谋不轨!秦郡守,我劝你莫要自误,为了几块没用的黑石头,伤了郡县之间的和气!”
他这话,等于间接承认了渭南郡对“鬼哭岭”及“黑石”的觊觎。
秦战眼神更冷:“此地归属,自有律法舆图为凭,不是你空口白牙就能颠倒。至于设卡,乃我栎阳为防山贼流寇,保境安民之举,合理合法。胡都尉若无他事,还请带人退回你该待的地方。若再前行一步……”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便是擅闯军阵,形同谋逆!我栎阳将士手中的弩箭,可不认得什么郡守、都尉!”
随着他话音落下,身后栎阳军阵中传来一片整齐的弩机张弦之声,冰冷的箭头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齐齐指向胡彪等人。
胡彪脸色一变,他没想到秦战如此强硬。看看对方严整的军阵和那一排排蓄势待发的弩机,再看看自己这边有些躁动的兵卒,心中暗自打鼓。陈伦只让他来施压试探,可没让他真打起来,尤其是对方明显有备而来。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一名渭南郡的斥候从后面快马奔来,在胡彪耳边低语几句。胡彪脸色又是一变,眼神惊疑不定地看了看秦战,又望了望栎阳城方向,似乎得到了什么意外消息。
他咬了咬牙,色厉内荏地丢下一句:“好!秦战,你等着!此事我必禀报郡守,上报咸阳!我们走!” 说罢,竟是不再纠缠,调转马头,带着手下兵卒灰溜溜地退走了。
秦战看着他们退去的烟尘,眼中没有丝毫轻松。胡彪最后的退缩,恐怕不是因为怕了他的军阵,而是那斥候带来的消息——很可能是冯去疾抵达栎阳的消息传到了渭南郡,陈伦投鼠忌器,暂时收敛了。
但这只是暂时的。
他拨马回头,望向栎阳城。此刻,冯去疾大概正在百里秀的陪同下,参观着水力工坊的核心区域,评估着一切。
咸阳的审视,渭南的觊觎,齐商的窥探,西山的资源……几股力量,在这龙吟声声的栎阳,终于要迎来第一次近距离的碰撞与较量。
他紧了紧手中的马缰,对二牛吩咐道:“保持警戒,哨卡不撤。另外,派人告诉荆云,加快测绘,我要最详细的地形图和资源分布图。”
说完,他调转马头,朝着栎阳城,朝着那位代表咸阳意志的御史中丞,疾驰而回。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二百四十章 完)
(第十二卷《渭水龙吟》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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