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那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声音不响，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凝滞的水面，打破了正堂内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
“说得好！”蒙恬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毫不掩饰他的激赏，“扯那些虚头巴脑的作甚！秦郡守这些话，糙，但是实理！当兵打仗为啥？不就为了让后方的父老乡亲能过安生日子，能吃饱穿暖？栎阳以前啥鸟样，老子在边关都听说过！现在能出兵出粮出好刀，这就是硬道理！那些个祖制、旧例，要是能打胜仗、能养民，老子第一个拥护！可要是只能让百姓饿肚子、让军队拿烧火棍，那还要它作甚？改！”
他这话说得比秦战还直接，还粗豪，带着边军统帅特有的蛮横和务实。他根本不屑于去辩论什么“擅改祖制”、“收买人心”的细节，直接抬出了“能否打胜仗、能否养民”这个最高标准。在这个标准面前，一切旧规只要被证明无效，那就该改！
嬴谷被蒙恬这毫不讲理的“力挺”气得脸色发青，却又不敢直接顶撞这位手握实权、深得王上和蒙骜信任的年轻悍将，只能哆嗦着嘴唇道：“蒙都尉！你……你这是强词夺理！祖宗法度，国之根基，岂能因一时一地之效而轻言更改？此例一开，天下效仿，国将不国啊！”
蒙恬眼睛一瞪：“效仿？那也得有本事效仿！你让别的郡也弄出水锤子、多打五成粮食、练出这样的兵来，老子也给他请功！光会抱着祖宗牌位骂娘，顶个屁用！”
“你……你……”嬴谷指着蒙恬，手指直抖。
一直沉默的李斯，这时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让激动的双方都暂时停了下来。
李斯站起身，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和而精明的笑容，他先向冯去疾微微躬身，然后看向嬴谷和嬴虔，语气平和：“嬴大人稍安勿躁，蒙都尉亦是心系国事，言辞急切了些。” 他打了个圆场，随即话锋转向核心，“今日之辩，实则是为国求治之道。秦郡守之言，虽直白，然其心可鉴，其效可见。栎阳三年变化，确有目共睹。然，嬴大人所虑，亦非空穴来风。新法之效与旧制之稳，如何权衡，确需慎重。”
他这是在定调子：秦战有功，但也有问题；宗室担忧有理，但也不能否定成绩。把争论从“是否定罪”拉回到了“如何评价与规范”的层面。
“李大人此言方是持平之论！”嬴虔立刻接过话头，他也看出来了，想凭借这些“罪状”一下子扳倒秦战，有蒙恬力挺，有冯去疾未表态，恐怕难以如愿。不如退而求其次，争取对秦战和栎阳进行限制和规范。“秦郡守之功，朝廷自当嘉奖。然，其法之弊，亦需正视并予以匡正。下官以为，栎阳可作特例，然其法不可轻言推广。且秦郡守本人，亦需谨言慎行，严守臣节，其权柄，或可适当……予以制衡。”
他还是想把秦战框住，甚至分权。
秦战一直静静地站着，听着，胸膛里那股激愤的情绪渐渐平复，转化为一种冰冷的清明。他知道，这场交锋的胜负，不在自己与宗室的唇枪舌剑，而在冯去疾如何裁决，更在冯去疾背后那位咸阳宫中的年轻君王如何看待。
他重新转向冯去疾，躬身，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疲惫：“中丞，下官方才言辞激烈，实是因心血被人曲解，情绪难抑，失仪之处，还请中丞恕罪。”
他先认了个“态度”上的错，姿态放低。
“然，下官之心，天地可鉴。下官所为，皆是为了不辜负王上重托，让栎阳这片土地，能真正为朝廷所用，为北境安宁、为天下大业出一份力。至于嬴大人所言之‘弊’，下官不敢说完全没有，但下官以为，此为前行途中难免之坎坷，而非方向之错。若朝廷认为下官之法确有不合规制之处，下官愿听凭朝廷训导修正，唯愿……莫因噎废食，断了栎阳军民刚刚看到的盼头。”
他以退为进，承认可能有“不合规制”之处，愿意接受朝廷指导，但核心诉求是保住栎阳的发展势头和成果。
话说到这个份上，压力重新回到了冯去疾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始终未明确表态的御史中丞身上。他古井般的面容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在秦战、蒙恬、嬴谷、嬴虔、李斯等人脸上缓缓扫过。
堂内寂静得能听到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遥远而固执的工坊轰鸣。
良久，冯去疾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
“秦郡守栎阳三年，垦荒田，兴水利，立工坊，训新兵，开蒙学，使一贫瘠边郡，仓有积粟，库有利刃，民有盼头，军有锐气。此皆实绩，有账册可查，有军民可证。功不可没。”
他先肯定了秦战的功绩，而且用了“实绩”、“可查”、“可证”这样扎实的词。
嬴谷和嬴虔脸色微变。
“然，”冯去疾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为政者，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方能张弛有度，令行禁止。工匠叛逃，管理失察，是为过一。与邻郡龃龉，未能妥善化解，反致兵戈对峙，是为过二。外商于境内失踪，未能及时查明，是为过三。新法施行，与旧制确有扞格，引发争议，未思周全化解之策，是为过四。”
他一口气列出了四条“过”，条条都点在了要害上，而且将宗室攻击的一些“罪状”，转化为了更具体、更可操作的“过失”。
秦战心头一凛，知道这才是冯去疾真正的评判，比单纯的褒贬更有分量。他躬身：“中丞明察，下官知过，愿领责罚。”
冯去疾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急着领罚，继续道：“功是功，过是过。朝廷赏功罚过，自有法度。栎阳新法，确有实效，亦存弊端。当务之急，非是论罪，亦非是废止，而是如何使其利国之力得以延续，使其弊害之端得以遏制。”
他终于定下了基调——不追究“罪”，但要规范“行”；不否定新法，但要控制风险。
“秦郡守。”冯去疾看向秦战，语气严肃，“王上命本官观政栎阳，观的是你治郡之能，亦观的是你忠君之心，持身之正。你方才所言，让百姓安居乐业，让军队兵强马壮，此志可嘉。然，为臣者，不仅要有此志，更需知进退，明规矩，顾大局。新法可试，然不可僭越朝廷法度根本；事功可求，然不可擅启边衅，滋生事端；人才可用，然不可纵容背主，纲纪废弛。”
这番话，既是告诫，也是划出了红线：你可以创新，但不能触动中央权威的根本；你可以强硬，但不能主动挑起与其他郡县尤其是涉及军队的冲突；你可以用人，但必须牢牢掌控，杜绝叛逃。
“下官……谨记中丞教诲！”秦战深深躬身，他能感受到这番话里的分量和……某种程度上的维护之意。冯去疾没有顺着宗室的意思将他打落，而是在承认问题和划定界限的前提下，保住了他和栎阳的基本盘。
“至于栎阳新法利弊之析，推广之议，”冯去疾转向李斯，“李斯，你既已留意此事，便由你详加斟酌，草拟条陈，呈报朝廷，由王上与诸公议决。秦郡守当予配合，提供所需。”
他将“推广”的提议权和处理权，正式交给了李斯，同时也要求秦战配合。这既是对李斯之前示好的回应，也是将此事纳入朝廷正规议事程序，避免私下交易或地方擅自行动。
“下官领命！”李斯眼中精光一闪，躬身应道。
“蒙恬。”冯去疾又看向蒙恬，“你关注军械产能与北境防务，所虑亦是国事。可据栎阳实情，另行奏报所需，陈明利害。然，军中之事，自有法度，不可逾矩干预地方政事。”
他肯定了蒙恬关心军备的立场，但也提醒他不要越界干涉地方行政。这是对蒙恬刚才力挺秦战的一种平衡。
“末将明白！”蒙恬抱拳。
最后，冯去疾的目光落在嬴谷和嬴虔身上，语气平淡：“二位宗室大人，关心国本，检举不法，其心可勉。然，风闻奏事，亦需佐证。栎阳之事，朝廷自有公断。宗正府若有建言，亦可依制上奏。”
他肯定了宗室监督的权力，但暗示他们的指控需要更多证据，并将此事收归朝廷统一处理，委婉地告诫他们不要过度介入。
一番话，四方安抚，八方敲打，条理清晰，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尽显这位未来大秦丞相的政治手腕和平衡能力。
正堂内的紧张气氛，终于随着冯去疾的定调而稍稍缓解，但那股暗流并未完全消失，只是暂时被压制在了水面之下。
“今日述政，到此为止。”冯去疾站起身，“午后，考察团启程返咸阳。秦郡守，好自为之。”
“下官恭送中丞，恭送诸位大人！”秦战再次躬身，声音诚恳。
冯去疾当先走出正堂，蒙恬、李斯等人紧随其后。嬴谷脸色依旧难看，狠狠瞪了秦战一眼，拂袖而去。嬴虔则深深看了秦战一眼，眼神复杂，也转身离开。
秦战独自站在渐渐空荡下来的正堂里，窗外湿冷的风吹进来，让他因激动和紧张而发热的身体感到一丝寒意。他缓缓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阴沉的天色。
一场风暴，看似暂时过去了。冯去疾的裁决，为他争取了时间和空间，但也套上了更明确的枷锁。李斯拿到了“推广”的钥匙，未来是福是祸难料。蒙恬的力挺是一把双刃剑。宗室的敌意丝毫未减。
而西山之下，石炭在沉默。失踪的田文，依旧迷雾重重。陈伦在暗处，冷笑未歇。
路还很长，而且遍布荆棘。
他伸出手，接住窗外飘落的一片不知从哪里卷来的、枯黄的落叶。叶子边缘已经蜷曲，脉络清晰，带着生命逝去前的最后一点颜色。
他将叶子攥在掌心，感受着那干燥脆弱的质感。
然后，他松开手，任由它被风吹走，卷入庭院潮湿的泥土中。
（第二百五十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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