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雨彻底停了,但天空并未放晴,灰蒙蒙的云层依旧低垂,湿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子雨后的土腥气和隐约的煤烟味。栎阳东门外,咸阳考察团的车马已然集结完毕,准备返程。
场面比来时冷清了许多,少了些刻意的排场。冯去疾的黑漆安车停在最前,帘幕低垂。李斯的车驾紧随其后,他正与一名属吏低声交代着什么,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平和的微笑。嬴虔、嬴谷等宗室及属官的车马排在后面,嬴谷脸色依旧不豫,上车时甚至懒得再看栎阳城一眼。
蒙骜老将军没有出现,据说是昨夜与蒙恬深谈后,今晨天未亮便带着亲卫轻骑,先一步返回北境防区了。老头子雷厉风行,来去如风。
蒙恬没有乘车。他牵着自己的战马,正在最后检查鞍具辔头,动作一丝不苟。那匹枣红色的骏马不耐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马蹄在湿漉漉的夯土地面上轻轻刨动。
秦战率领郡府主要属官,在城门处相送。该行的礼数,该说的客套话,都已完毕。气氛表面平和,却掩不住那股无形的、经过几日激烈交锋后的疲惫与疏离。
就在冯去疾的车驾即将启动之时,蒙恬忽然拍了拍马颈,转身,大步朝着秦战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声在湿润的地面上略显沉闷,甲叶随着步伐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摩擦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连冯去疾也微微掀开了车帘一角。
蒙恬走到秦战面前,两人相隔不过三步。蒙恬比秦战略矮,但那股久经沙场、杀伐决断的气势,却让他显得异常高大。他没有看旁人,只是紧紧盯着秦战的眼睛,那双锐利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了推演时的兴奋,也没有了公审时的激赏,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严苛的务实。
“秦郡守,”蒙恬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盖过了周围车马的细微嘈杂,“客套话,路上再说。临走前,本将只问几件最紧要的事。”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第一,方才述政会上,你言及栎阳工坊全力运转,不计其他,年产改进弩可达三百张,三棱箭簇三万支,新式铁甲(甲叶)千副,‘渭水’刀三十柄。此数,可确?”
秦战心头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蒙恬不要虚言,他要的是板上钉钉的承诺。这些数字是他在陈述时,基于现有最大产能估算的极限值,包含了理想状态下的原料充足、工匠满员、设备无故障。实际上,受制于原料、人力、意外等因素,很难完全达到。
但此刻,他不能犹豫,更不能打折扣。他迎着蒙恬的目光,斩钉截铁道:“回蒙都尉,此乃下官基于现有工坊规模、匠人技艺所估算之年产上限。若原料供应充足,匠人无大规模流失,水力机械维护得当,可保此数。若有不足,下官愿领责罚!”
“好!”蒙恬眼神更厉,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本将不要你空口保证。我要你立下军令状:自今日起,至明年今日,栎阳需向北境指定大营,交付改进弩至少两百五十张,三棱箭簇两万五千支,新式铁甲八百副,‘渭水’刀二十五柄!可能做到?!”
两百五十弩,两万五千箭,八百甲,二十五刀!这几乎是秦战所报年产上限的八成以上!而且指定了交付对象和时限,这是要将栎阳的军工产出,直接与北境最前线的某一支主力部队挂钩!
压力陡增!这不仅仅是产能问题,更是持续性的后勤保障、质量控制、长途运输、以及应对可能干扰(如陈伦)的综合能力考验!
秦战能感觉到身后百里秀、黑伯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周围准备出发的咸阳官员们也投来各异的目光,有审视,有幸灾乐祸,也有如李斯般的深邃观察。
冯去疾的车帘后,一片寂静。
秦战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那空气里混杂着马匹的臊味、雨后的泥土味,还有远处隐约飘来的工坊铁腥气。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脑中飞速盘算:原料,石炭的发现或许能稳定燃料,但铁料、木材、皮革的来源需要进一步开拓和保障;匠人,经过公审震慑和新的连坐制度,短期内应能稳住,但核心匠师的培养需要时间;运输,通往北境的路线、沿途补给、护卫……千头万绪。
但他更清楚,蒙恬这个军令状,看似苛刻,实则也是一种变相的支持和捆绑。一旦立下,栎阳的军工生产就被正式纳入了北境防御体系,获得了“军需”的正当名分和一定程度的优先权。将来陈伦再想在西山搞事,或者朝廷内部有人想动栎阳,就得掂量掂量会不会影响北境军备供应。
风险与机遇并存。
“能!”秦战猛地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狠劲,“下官愿立此军令状!自今日起,一年为期,栎阳必向北境交付弩二百五十张,箭两万五千支,甲八百副,刀二十五柄!若有延误短缺,不需朝廷问罪,下官自缚军前,听凭蒙都尉军法处置!”
“军前”二字,咬得极重。这意味着如果完不成,他愿意被当做贻误军机的将领,在战场上被处决!这是最重的承诺。
周围一片低低的哗然。连蒙恬眼中都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激赏和……一丝凝重。他没想到秦战敢应得如此干脆,如此决绝。
“秦郡守,军中无戏言!”蒙恬沉声道。
“下官明白!愿立字为凭!”秦战毫不退缩。
蒙恬紧紧盯着他,半晌,忽然重重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狰狞的笑意:“好!有种!老子就喜欢你这股狠劲!” 他转头,对身后一名书记官模样的随从喝道:“听见没?立刻拟写军令状!本将与秦郡守,当场画押用印!”
书记官不敢怠慢,立刻取出随身携带的简牍和笔墨,就在这城门之下,湿冷的空气中,匆匆草拟。内容简单粗暴,就是刚才约定的数字和时限,以及秦战“若延误自缚军前”的承诺。
墨迹在粗糙的简牍上迅速干涸。秦战和蒙恬各自用印,蒙恬盖的是骑都尉的军印,秦战盖的是栎阳郡守的官印。
两份简牍,一份由蒙恬收起,一份交给秦战。薄薄的木片,此刻却重如千钧。
蒙恬将简牍小心揣入怀中贴身处,拍了拍胸口,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宝物。他再次看向秦战,语气少了些刚才的凌厉,多了几分复杂:“秦战,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北边的兄弟,等着你的家伙。东西要按时,更要好!别拿次品糊弄,不然,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蒙都尉放心,栎阳所出,必是精品!”秦战肃然道。
蒙恬点点头,翻身上马,动作矫健。他勒住马,又看了一眼栎阳城,最后目光落在秦战身上,忽然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语调快速说道:“陈伦那边,你心里有数就行,别给他留把柄。北边……真的等不起。保重!”
说完,他一抖缰绳,枣红马嘶鸣一声,小跑着归入队伍前方。
冯去疾的车驾终于缓缓启动,车轮碾过湿滑的路面。李斯在经过秦战身边时,微微颔首,眼神意味深长。嬴谷的马车则几乎是擦着秦战身边过去,带起一股冷风。
考察团的车马,沿着来时的官道,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灰蒙蒙的天地交界处,只留下一路泥泞的车辙印和渐渐散去的烟尘。
城门前,只剩下栎阳一方的人马。沉默持续了片刻,只有风吹过城门洞的呜咽声。
百里秀走上前,低声道:“大人,军令状……是不是太险了?八百副甲,光是铁料……”
秦战抬手,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他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缓缓道:“险,也得走。蒙恬这是在帮咱们,也是在逼咱们。有了这张军令状,栎阳的军工,才算真正嵌进了国家战车的一个齿轮里。至于原料……”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西山,必须握在咱们手里。陈伦,该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他转身,对等候命令的众人道:“猴子,立刻去西山,告诉二牛和荆云,对峙可以结束了。让二牛带大部分人马撤回,只留少数暗哨。告诉荆云,让他的人,从今天起,化整为零,以猎户、药农、樵夫的身份,给我把西山,尤其是发现石炭和渭南郡偷采痕迹的区域,牢牢盯死!我要知道陈伦的每一处矿洞,每一条运料的小路!”
“黑伯,石炭的试验和开采准备,加快!但要绝对隐蔽,初期规模不用大,关键是把安全开采和高效燃烧的法子摸透。”
“秀先生,立刻重新核算军令状所需各项原料、人工、工时,列出详细清单和可能遇到的困难。同时,以郡守府名义,发布公告,提高铁料、皮革、木材等战略物资的收购价,鼓励民间开采、养殖、贸易。还有,以‘保障北境军需’为由,行文邻近郡县,请求(必要时可强硬要求)开放部分物资流通渠道。”
一条条指令迅速下达,目标明确——全力保障军令状的完成,同时巩固对西山的实际控制。
众人领命而去。
秦战独自站在空旷的城门前,湿冷的风吹动着他的衣袍。他掏出怀中那份还带着体温的军令状简牍,粗糙的木片边缘摩挲着指腹。
一年。两百五十弩,两万五千箭,八百甲,二十五刀。
还有西山下的石炭,失踪的田文,虎视眈眈的陈伦,咸阳那深不可测的漩涡……
他收起简牍,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痛感让他清醒,也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还在战斗。
他抬起头,望向北方。那里,是蒙恬和无数边军将士守卫的疆土,也是狼族磨刀霍霍的方向。
“等着吧。”他低声自语,声音被风吹散,“栎阳的刀,不会让你们等太久。”
说完,他转身,朝着城门内走去。步伐坚定,背影在阴沉的天色下,如同一柄缓缓归鞘、却已然出过锋芒的利刃。
(第二百五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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