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的雪,一下就是小半年。白毛风刮起来的时候,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白得晃眼,白得让人心慌。我们的村子就窝在这么一片白山黑水之间,几十户人家,像被老天爷随手撒下的一把黄豆,稀稀拉拉地粘在山坳子里。村子有个老名字,叫靠山屯,顾名思义,靠着山,也靠着命。进出就一条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大雪一封山,啥消息都进不来,也出不去。
村东头,紧挨着那片老白桦林子,有一口井。
那井,打我太爷爷那辈儿就在那儿了,谁也说不清它究竟挖了多少年。井台是用青石垒的,年头久了,石头缝里长满了黑绿色的苔藓,夏天摸上去滑腻腻的,冬天则挂着长长的冰溜子,一根根朝下指着,像死人嘴里倒长的牙。井口不大,被一个半朽的木辘轳架子歪歪斜斜地罩着,那辘轳上的麻绳早就烂断了,只剩几缕糟粕,在风里一荡一荡的。井沿的石头上,被井绳磨出的沟痕深得能埋进小孩子的手指头,可见当年这井也曾风光过,养活过不少张嘴。可不知从哪一年起,这井里的水就变了味儿,先是泛着一股子铁锈似的腥气,后来干脆就打上来浑浊的泥汤子,别说喝了,连牲口都不肯碰。村里就凑钱在村子当间儿重新打了一口甜水井,这口老井,也就彻底荒了。
荒是荒了,关于它的闲话,却在背地里一年年地茂盛起来,像井台边的荒草。起初只是些零星的嘀咕,说夜里打井边过,能听见底下有水声,哗啦哗啦的,不像自然的水响,倒像……有人在里头撩水。后来话就变了形,说不是水声,是女人的哭声,细细的,抽抽搭搭的,顺着风能飘出老远。再后来,最邪乎的说法就定下来了,像钉子一样楔进了每个靠山屯人的心里:每逢农历十五,月亮圆得像个银盘子的时候,你若是壮着胆子凑到那井口往下瞅,就能看见井水明明晃晃的,像一面镜子。镜子里,映不出天上的月亮,也映不出你自己的脸,只有一个女人,背对着井口,坐在那儿,一下,一下,缓缓地梳着她那头乌黑乌黑的长发。
没人说得清那女人长啥样,因为从来没人看见过她的正脸。也没人敢在十五的夜里真的去验证这个说法。屯子里上了岁数的老人,听了这个只会吧嗒吧嗒地抽旱烟,烟雾后面的脸皱得像核桃皮,半晌才重重叹口气,吐出两个字:“孽障。”年轻些的,虽也忌讳,但酒劲儿上来,偶尔也敢拿这个打赌逞能,可最后多半是互相推诿着,谁也没真敢在月圆之夜走近那井台百步之内。那口井,连同井台周围那一小片空地,在月光好的夜里,白惨惨的,像个醒着的疤,烙在村子的东边。
村西头的老王家,是屯子里最寻常不过的一户人家。当家的王老疙瘩,是个跟黑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汉子,脸被风吹日晒成了酱紫色,话不多,手上有的是力气。他媳妇儿翠芬,是个麻利爽快的女人,屋里屋外一把抓,嗓门亮,心也善。两口子有个独苗,小名儿叫铁蛋,取个贱名好养活的意思。这孩子今年刚满九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浑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爬树掏鸟蛋,下河摸泥鳅,没有他不敢干的,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瞅啥都透着股新鲜和好奇。
关于村东头老井的传说,铁蛋自然是从小听到大。夏天乘凉,冬天猫冬,大人们凑在一起唠闲嗑,总免不了提起那口井。每当这时,翠芬就会把铁蛋往怀里搂紧些,压低声音吓唬他:“听见没?可不许往那井边凑!那里头有‘不干净’的东西,专抓不听话的小孩儿下去陪她!”王老疙瘩则在旁边闷声补一句:“你妈说得对,那地方邪性,离远点儿。”铁蛋当时总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孩子的心思就像春天的柳絮,看着是落了地,风一吹,又飘得老高。那口被大人描述得神秘又恐怖的井,在他心里非但不可怕,反而像磁石一样,隐隐地勾着他的魂儿。他偷偷跑去看过那井几次,都是在白天,远远地站在林子边上看。井台静悄悄的,除了风声和鸟叫,啥也没有。他心想,大人们是不是在编故事唬人?
这话头,在屯子里孩子们之间也悄悄流传。孩子嘛,越是不让知道、不让去的地方,就越是想探个究竟。铁蛋有个玩得最好的伴儿,叫二狗子,比铁蛋大两岁,是个出了名的愣头青。这天刚下过一场小雪,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俩孩子从村小放学回来,抄近路从老白桦林子边过。二狗子瞅着远处那孤零零的井台,眼珠子转了转,用胳膊肘捅了捅铁蛋:“哎,铁蛋,你说……那井里真有梳头的女人?”
铁蛋缩了缩脖子,朝那边望了一眼。暮色开始往下沉,井台在灰白的天光和雪光映衬下,轮廓有些模糊,像个蹲伏的巨兽。“我爹妈都说有。”
“说谁都会说,”二狗子撇撇嘴,故意激他,“我爷还说见过山神爷呢!你敢不敢?过两天就是十五了,月亮倍儿亮!咱俩晚上偷偷过来,瞅一眼?就看一眼!要是真有,咱就是屯子里最胆大的!以后他们都得服咱!”
铁蛋的心砰砰跳起来,一半是害怕,另一半却是被二狗子的话点燃的、压不住的兴奋和虚荣。他想象着自己和二狗子真的看见了,然后回到孩子们中间,绘声绘色地描述……那该多神气!“就……就一眼?”他小声问,声音有点发干。
“就一眼!”二狗子拍着胸脯,“怕啥?咱俩一起呢!月亮地里,啥妖魔鬼怪敢出来?”
话是这么说,可真到了农历十四那天晚上,铁蛋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像烙饼。窗户纸被月光照得透亮,明天,月亮会更圆。他脑子里全是那口井,还有井里那个背对着人梳头的影子。一会儿觉得二狗子说得对,没啥好怕的;一会儿又想起他妈说的“专抓小孩”,身上就一阵发冷。炕那头,王老疙瘩已经起了鼾声,翠芬在昏暗的油灯下补着一件旧衣裳,针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让人心里稍微踏实点儿。
“妈,”铁蛋忽然小声开口,“那井里的……到底是啥呀?”
翠芬手里的针停了一下,抬起头,在跳动的灯影里看了儿子一眼。“睡你的觉,瞎问啥?”她的声音比平时软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拦,“记住妈的话,别去想,更别去看。有些东西,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睡吧。”
铁蛋闭上了眼睛,可眼皮底下的眼珠子还在动。不去想?哪能呢。
农历十五,如期而至。那天的天气奇好,天空是那种澄澈的藏青色,一丝云彩也没有。日头刚落山,东边的天际才刚刚泛起蟹壳青,一轮微带些鹅黄色的月亮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爬上了白桦林的梢头。随着夜色渐浓,那月亮越来越亮,越来越圆,清辉泼洒下来,地上的雪反射着冷光,四下里竟比平常有些微月的夜晚还要亮堂些,只是这亮堂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清寂和苍白。
吃晚饭的时候,铁蛋格外安静,扒拉着碗里的高粱米饭,有点儿心不在焉。王老疙瘩和翠芬只当孩子白天玩累了,也没多问。只是翠芬收拾碗筷的时候,抬眼看了看窗外那轮明晃晃的月亮,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小声嘀咕:“今儿个月亮可真圆……”她转身又嘱咐铁蛋:“今儿晚上早点上炕,外头冷,别出去野了。”
铁蛋“嗯”了一声,头埋得更低了。
约好的时间是亥时前后,屯子里大部分人家都熄了灯,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铁蛋躺在被窝里,睁着眼听着父母的呼吸变得均匀悠长,这才悄没声地爬起来,摸黑套上他那件厚厚的旧棉袄,蹑手蹑脚地溜出了门。外头的寒气“嗡”地一下包围了他,像无数细针扎在脸上。月光亮得惊人,地上自己的影子短短一团,黑得扎实。他打了个哆嗦,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但想到二狗子可能已经在等着了,还是壮着胆子,沿着墙根的阴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村东头摸去。
二狗子果然猫在白桦林子边上的一棵老树后面,冻得直跺脚,看见铁蛋来了,赶紧招手。“咋才来?冻死我了!”他压低声音,眼睛里却闪着兴奋的光,“走!”
两个小小的身影,像两只受惊的兔子,在明晃晃的月光和雪地上,朝着那口井跑去。越靠近,铁蛋的心跳得越厉害,咚咚咚地撞着胸口,震得耳朵里嗡嗡响。那井台在月光下清晰无比,青石上的积雪泛着幽幽的蓝光,朽坏的辘轳架投下扭曲怪异的黑影,静静地匍匐在那里。四下里静极了,连风声都似乎停了,只有他们踩在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他们来到了井台边。冰冷的石头寒气透过棉鞋底传上来。二狗子喘着粗气,脸上有种近乎狂热的紧张,他推了铁蛋一把:“快,你快看!我……我给你望风!”
铁蛋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嗓子眼干得冒火。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朝着那黑黢黢的井口探过头去。木辘轳架子就在他头顶,投下的阴影刚好遮住他半边脸。他先闻到一股味道,不是泥土味,也不是苔藓的腥气,而是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像是陈年木梳蘸了头油的味道,混合着一股井底深处上来的、湿冷的寒气。
他睁大了眼睛,向下望去。
井很深,月光斜斜地照进去一段,下面便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但就在那明暗交界的地方,井水幽幽地闪着光,真的像一面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铜镜。水面异常平静,没有一丝波纹。而就在那水镜中央——
铁蛋的呼吸猛地窒住了。
有一个人影。
一个女人的背影。她穿着一身样式很古旧的、深色的衣裳,坐在那里,腰背挺直,一头长发像最浓的夜色,披散下来,几乎垂到了水面。她手里拿着一把看不清样式的梳子,正一下,一下,缓慢而又有力地,梳着那头黑发。梳子划过长发,没有声音,但铁蛋仿佛能听见那“嘶啦——嘶啦——”的、细微又清晰的摩擦声,直接刮在他的耳膜上,刮在他的心尖上。
她的动作那么从容,那么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梳头这一件事。月光似乎只照亮她和她周围的一小片水面,井壁和更深处的黑暗都模糊退去,她是这幽暗世界里唯一清晰的、静止的焦点。
铁蛋看得呆了,忘了害怕,也忘了动弹。时间好像停滞了。直到那梳头的女人,似乎……似乎极其轻微地,朝着他的方向,偏了偏头。
不是转头,只是一个极其微小的、侧耳倾听般的姿态。
“啊——!”
铁蛋短促地惊叫了半声,后半声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猛地向后一缩,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雪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棉裤立刻湿了一片。
“咋了?你看见啥了?”二狗子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过来拉他。
铁蛋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手指颤抖地指着井口,嘴唇哆嗦着,牙齿磕得咯咯响。二狗子顺着他指的方向,战战兢兢地朝井口瞄了一眼,随即也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来,声音带了哭腔:“妈呀!快走!快走!”
两个孩子连滚爬爬,疯了似的朝着村里亮着零星灯火的方向狂奔,仿佛身后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抓挠他们的后背。铁蛋只觉得那“嘶啦——嘶啦——”的梳头声,一直追着他,缠着他,钻进他的脑子里,怎么也甩不掉。
回到家,他几乎是撞开门的。翠芬还没睡沉,听见动静起来,看见铁蛋脸色惨白,满头虚汗,棉裤湿漉漉地沾着雪泥,魂不守舍的样子,吓了一跳。“铁蛋?你跑哪儿去了?咋弄成这样?”
铁蛋眼神发直,看着翠芬,又好像没在看她,嘴唇翕动了几下,喃喃地吐出几个字:“井……井里的阿姨……”
“啥?”翠芬没听清,或者听清了却不敢相信。
“井里的阿姨……”铁蛋重复着,眼神空洞,声音飘忽,“她……她要我下去陪她……”
这句话像一道冰水,兜头浇在翠芬身上,让她从头凉到脚。她一把抱住儿子,手掌触到他冰凉的脸颊和剧烈的心跳,声音都变了调:“胡咧咧啥!你做噩梦了!哪来的阿姨!快别说了!”她手忙脚乱地把铁蛋塞进被窝,用厚厚的棉被把他裹紧,又去外屋灶上舀了一碗热水,逼着他喝下去。王老疙瘩也醒了,坐在炕沿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看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言不发。
那一夜,铁蛋发起了高烧,说明话,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又惊叫着“别梳了!别梳了!”翠芬和王老疙瘩守了一夜,用白酒给他擦身子,喂水,心急如焚。好容易熬到天亮,铁蛋的烧退了些,人也清醒了点,但精神明显不一样了。往常那双黑亮的、滴溜溜转的眼睛,变得有些呆滞,常常盯着某个地方,一看就是半天。问他昨晚到底怎么了,去了哪里,他要么摇头说“不记得”,要么就反复嘟囔那两句:“井里的阿姨……要我下去陪她……”
起初,王老疙瘩和翠芬还抱着侥幸,觉得孩子就是晚上跑出去着了凉,受了惊吓,过两天缓过来就好了。王老疙瘩还特意去二狗子家问了一嘴,二狗子爹妈只说孩子昨晚也跑出去疯,回来有点蔫儿,别的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王老疙瘩心里那点侥幸,就像风里的油灯,忽闪了几下,越来越弱。
铁蛋的“不对劲”,一天天变得明显。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跑出去和孩子们疯玩,常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村东头老井的方向发呆。吃饭的时候,筷子举着,半天不往嘴里送。夜里睡觉不安稳,时常惊醒,哭喊着说梦话,说的还是那几句。有一次,翠芬半夜起来,看见铁蛋直挺挺地坐在炕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窗外惨白的月光,嘴里无声地翕动。她吓得腿都软了,过去摇他,铁蛋转过头,眼神陌生地看了她一眼,慢慢地、清晰地说:“妈,井水好凉啊。”
翠芬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她抱着儿子,浑身发抖。王老疙瘩蹲在墙角,把旱烟杆子在鞋底上磕了又磕,火星子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像他心里的烦躁和不安。
屯子里没有正经的大夫,有个略懂些草药的老孙头,被请来看过,号了脉,翻了眼皮,摇摇头:“脉象浮乱,心神不宁。不像实病,倒像是……掉了魂儿。”他开了点安神的草药,熬了给铁蛋喝,也不见什么起色。渐渐地,老王家孩子“撞了邪”、“被老井里的东西勾了魂”的消息,就像长了脚,在屯子里悄悄传开了。人们看老王家的眼神,多了些同情,也多了些讳莫如深的躲避。几个平日和翠芬交好的婶子,偷偷摸摸地来,压低声音出主意:“要不……去请个明白人给看看?”
“明白人”,指的是懂得一些驱邪送鬼、安宅镇煞的萨满或者神婆。这年头,明面上不让搞这些,但在这偏僻的屯子里,谁家有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处,私下里还是会找。王老疙瘩本是个不信邪的实诚汉子,可眼看着儿子一天天憔悴下去,眼神一天天陌生,他心里那点坚持也动摇了。他想起屯子最北头,独门独户住的孙阿婆。孙阿婆年纪很大了,据说年轻时做过“大神”,懂得一些门道,这些年深居简出,很少有人去打扰。死马当活马医吧。王老疙瘩咬咬牙,在一个傍晚,提了半篮子鸡蛋,摸黑去了孙阿婆家。
孙阿婆的屋子低矮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和香火混合的味道。她本人缩在炕头,脸上皱纹纵横,眼睛却异常清亮,像两口深井。她听完王老疙瘩语无伦次的叙述,特别是听到“井里的影子”、“要孩子下去陪她”时,那清亮的眼睛眯了一下,半晌没说话,只是用枯瘦的手指捻着一串磨得油亮的珠子。
“那口井啊……”孙阿婆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风吹过干枯的叶子,“怨气深了去了。早年,不是咱们屯子的人,是从关里逃荒过来的一户,有个姑娘,生得好模样,一头头发,乌黑油亮,屯子里多少后生惦记着。后来……唉,造孽。”她顿了顿,似乎不愿深说,“反正,不是好死,就落在那井里了。死的时候,怨气冲天,又碰上那井的位置……阴气重,聚而不散。平常封着,月圆阴盛的时候,就出来晃一晃。她那是心里有恨,有念想,要找替身,找陪伴呢。”
王老疙瘩听得后背发凉:“阿婆,那……那我家铁蛋……”
“孩子阳气弱,好奇心重,冲撞了。”孙阿婆摇摇头,“魂儿被勾住了一缕,或者……被‘看上了’。这东西黏上,不容易甩脱。”
“求阿婆救救孩子!多少钱都行!”王老疙瘩急得就要跪下。
孙阿婆摆摆手:“钱财是小事。我老了,法力早不如前。只能试试。你回去,在孩子枕头底下放一把剪刀,刃朝外。门楣上挂一面小镜子,镜面冲外。这几天,千万看住孩子,尤其晚上,决不能让他再出门,更不能靠近那井!等过了这个月……再看。”
王老疙瘩千恩万谢地回来,照着做了。剪刀压在了铁蛋枕头下,一面翠芬陪嫁的巴掌大的小圆镜,挂在了屋门框上头。铁蛋似乎安静了一点,晚上惊醒的次数少了些,但发呆和自言自语的情况依旧。翠芬和王老疙瘩不敢有丝毫松懈,夜里轮流守着,白天也总有一个眼睛不离铁蛋左右。
日子在焦灼中一天天熬过去,眼看这个月就要见底,下一个十五还远。王老疙瘩心里那根绷紧的弦,稍稍松了一点点。也许,孙阿婆的法子管用了?也许,那东西慢慢就放弃了?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铁蛋早早地就说困,自己爬上了炕。翠芬收拾完碗筷,坐在炕沿边借着油灯做针线。王老疙瘩在外屋修理一把镐头,叮叮当当的。夜渐渐深了,油灯里的捻子爆了个灯花,“啪”地一声轻响。翠芬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抬头看了一眼炕上的铁蛋。孩子面朝里侧躺着,被子盖得好好的,似乎睡得很沉。
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轻轻躺下,连日来的疲惫和紧张一起涌上来,眼皮渐渐发沉。外屋,王老疙瘩也收拾了工具,吹了灯,摸黑上了炕。不一会儿,粗重的鼾声就响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翠芬在睡梦中忽然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睛。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户纸透进一点微弱的、青灰色的天光。她下意识地往身边一摸——
空的。
铁蛋的位置是空的,被子掀在一边,已经凉了。
翠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一身冷汗。她“腾”地坐起来,声音都劈了:“铁蛋!铁蛋!”
王老疙瘩被惊醒,迷糊地问:“咋了?”
“孩子不见了!”
两口子魂飞魄散,鞋都来不及穿好,点起油灯就在屋里屋外找。屋里没有,外屋没有,柴房没有,茅房也没有。那面挂在门楣上的小镜子,在黑暗中泛着冷幽幽的光,完好无损。剪刀也好好地在枕头底下。
“井……”翠芬腿一软,瘫在地上,手指颤抖地指向东边,“去……去井那儿……”
王老疙瘩眼珠子都红了,吼了一声,抄起门边的镐头就冲了出去。翠芬连滚爬爬地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嘶声喊着:“铁蛋——!铁蛋——!”
他们的喊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划破了靠山屯死寂的深夜。邻近的几户人家被惊动,灯陆续亮了起来。听到是王家孩子丢了,联想到最近的传闻,人们心里都是一沉。几个胆大的汉子,赶紧披上衣服,拿上棍棒、手电,跟着王老疙瘩往村东头跑。
月光依旧很亮,冷冰冰地照着雪地。一行人呼喊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老白桦林子近了,那口井的轮廓,在月光下越来越清晰。
井台边,空荡荡的。
没有人影,没有声音。只有那朽坏的辘轳架,和幽深的井口,静静地对着惨白的月亮。
“铁蛋——!”王老疙瘩扑到井台边,朝着黑黢黢的井下嘶喊,声音在井壁间回荡,沉闷而空洞,没有任何回应。他就要把镐头一扔,往下跳,被后面赶上来的几个汉子死死抱住。
“老王!别冲动!看不清底下!”
“快!快找绳子!手电!照照!”
手电筒的光柱,好几道,一起射向井底。光柱刺破了黑暗,晃动着,能看到潮湿的、长满青苔的井壁,看到下方幽幽反光的水面。水面平静无波,像一块黑色的琉璃。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漂浮的物体,什么都没有。
“孩子不在这儿?”有人迟疑地说。
王老疙瘩瘫坐在井台边的雪地上,捂着脸,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翠芬已经哭得快要晕厥过去,被两个婶子搀扶着。
就在这时,一个眼尖的年轻后生,忽然“咦”了一声,手电光定在井台边缘,靠近内壁的石头缝里。“你们看……那是啥?”
众人凑过去。只见在那青石的缝隙里,卡着一小缕东西。黑乎乎的。
一个年纪大些的汉子,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把它捏了出来。
那是一缕头发。
很长,异常地长,在清冷的月光和手电光下,呈现出一种纯粹的、没有半点杂色的乌黑。它不像平常人的头发那样干燥或微微油腻,而是触手冰凉,滑腻异常,像是刚从极寒的水里捞出来,又像是某种深海鱼类光滑的皮肤。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手指头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这绝不是铁蛋的头发。铁蛋是男孩,头发短而硬黄。这也不是翠芬的,更不是屯子里任何一个人的。这头发黑得太纯粹,太诡异,滑腻冰凉的触感,完全不似活人。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股比深夜寒风更刺骨的凉意,从每个人的脚底板升起,瞬间蔓延全身。捏着头发的那汉子,手一抖,那缕乌黑的发丝飘落在地,落在雪上,竟没有沾上什么雪沫,依旧黑得那么刺眼。
“是……是她的……”有人哆嗦着,低声说了一句。
没人接话。但所有人都明白了。铁蛋来过这里。他或许在井边徘徊过,或许……朝里面张望过。然后,留下了这缕来自井下的、不详的信物。
孩子,不见了。
接下来的几天,靠山屯笼罩在一片巨大的恐慌和压抑之中。全村的男人都被发动起来,以老井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搜寻。白桦林子被翻了一遍又一遍,附近的山沟、雪窝子、废弃的窖洞,任何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没放过。可铁蛋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雪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关于那口老井,更多被岁月掩埋的、零碎而恐怖的往事,开始在一些最年长的老人含糊其辞的念叨里,在人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中,逐渐拼接起来。
有人说,很多很多年前,那口井还没荒的时候,井水格外甜,但也格外“挑人”。有个外乡来的姑娘,在井边打水时,不小心把唯一一把心爱的木梳掉了进去。她着急,俯身去看,不知怎么,就一头栽了下去。捞上来时,人早就没了,只有那把木梳,诡异地别在她乌黑的头发上。
还有人说,更早的时候,屯子里曾有过大旱,请来的“高人”说,是井里住了“不干净的东西”,要祭祀。祭祀的到底是什么,怎么祭的,说话的人要么语焉不详,要么讳莫如深,只是摇头叹气,眼神里透着恐惧。但大家都隐约猜到,那恐怕不是什么正经的祭祀。
所有的碎片,似乎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那口井,早就不是一口简单的井了。它是一个入口,一个牢笼,一个承载着漫长岁月里无数绝望、怨恨和黑暗秘密的深渊。而铁蛋,一个懵懂好奇的孩子,无意中窥见了深渊的一角,便被那其中的影子,轻轻地、却又无可挽回地,拽了下去。
王老疙瘩和翠芬,短短几天就像老了十岁。翠芬终日以泪洗面,抱着铁蛋的一件旧衣裳,眼神空洞。王老疙瘩则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块被冻僵了的石头,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偶尔闪过骇人的、近乎疯狂的光。他们不肯放弃,依然每天出去找,哪怕明知希望渺茫。
孙阿婆又被请来了。她在老井边站了很久,燃起了三炷香,香烧得极快,而且烟柱笔直,凝而不散。她看着那烟,脸色更加灰败,摇了摇头,对眼巴巴望着她的王老疙瘩和翠芬说:“晚了。魂儿……已经过去了。人,找不回来了。”
她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在井台周围用朱砂画了歪歪扭扭的符号,在井口上方拉了一条浸过黑狗血、缀着铜钱的红绳,念了长长一段谁也听不懂的咒文。最后,她让人搬来一块沉重的磨盘石,死死地压在了井口上。
“只能封住一时。”孙阿婆疲惫地说,看着那块磨盘,又看看周围脸色苍白的村民,“怨气太深,靠这个压不住多久。尤其是月圆的时候……你们,好自为之吧。”
磨盘压住了井口,也似乎暂时压住了屯子里弥漫的恐慌。日子还得过,虽然王家夫妻的魂儿,好像也跟着儿子一起丢了。人们路过村东头时,都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远远绕开那片地方,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那口井,连同它承载的所有恐怖传说,再次被深埋起来,只是这一次,埋得更深,更沉,带着一个孩子鲜活生命的重量。
转眼,又是半个月过去。
农历十五,又来了。
这一天的白天就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山头,到了傍晚,开始飘起细碎的清雪。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只在天幕后方透出一团模糊的、昏黄的光晕,远没有上次那么亮。
可越是这样的夜晚,越让人心里发毛。屯子里家家户户都早早关门闭户,灶坑里的火捅得旺旺的,好像那火光能驱散无形的寒意。王老疙瘩和翠芬的屋子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翠芬靠在炕头,无声地流泪。王老疙瘩蹲在门口,耳朵却竖着,听着外面的风声雪声。
夜深了,雪似乎下得大了一些,簌簌地落在屋顶、院墙。风穿过白桦林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很多人在很远的地方哭泣。
忽然,王老疙瘩猛地站了起来。他好像听见了什么。不是风声。
是一种声音,很轻,很细,断断续续的,顺着风飘过来。
像是什么东西在摩擦,在划动……
嘶啦……嘶啦……
是梳头的声音!
这声音他从未亲耳听过,但此刻,他无比确信,就是它!来自村东头,那被磨盘石压住的井口方向!
紧接着,他似乎还听到了别的……像是一个孩子,压抑的、细细的抽泣声,混杂在那梳头声里。
王老疙瘩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他一把拉开门,就要冲进风雪里。
“他爹!你干啥去!”翠芬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声音凄厉。
“你听见没?你听见没?!”王老疙瘩眼睛血红,指着东边,“是铁蛋!是铁蛋在哭!还有……还有那梳头的声音!”
翠芬也听到了,那声音丝丝缕缕,往耳朵里钻,往骨头缝里渗。她吓得魂飞魄散,却更不敢松手:“不能去!孙阿婆说了!不能去啊!”
夫妻俩在门口撕扯着,绝望地对望着。而那诡异的声音,还在持续,在风雪之夜,清晰地传过来。
嘶啦……嘶啦……
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孩子的呜咽。
不知道过了多久,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消失在风雪声中。
这一夜,靠山屯无人安眠。
第二天,雪停了,天色依旧阴沉。有那胆大不信邪的,相约着,战战兢兢地来到村东头老井边,想看看究竟。
磨盘石还好好地压在井口上,纹丝未动。周围的雪地上,除了他们自己的脚印,别无他物,干干净净。
好像昨夜那瘆人的声响,只是一场集体噩梦。
人们稍稍松了口气,互相安慰着,准备离开。
就在转身的刹那,走在最后面的一个人,无意间回头,瞥了一眼那井台。
他的脚步顿住了,眼睛慢慢睁大,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抬手指向井台,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众人回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在那块灰白色的、沉重的磨盘石表面,不知何时,竟清晰地映出了一片湿漉漉的、深色的水渍痕迹。那痕迹的边缘,还在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泅开。
而水痕的形状,模糊地,像是一个坐着的人影。
不。
仔细看去,那影子的轮廓……似乎……是两个。
一个高些,背对着,长发披散。
另一个矮小些,偎依在旁边,轮廓稚嫩,像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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