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最初是从哪里传出的，无人说得清。就像初春河面破裂的第一道冰缝，迅速蔓延开来。
林峰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在一次北镇抚司内部的例行碰头会后。几位千户从指挥使衙门出来，三三两两地走着。林峰与一位素来寡言、只埋头管理档案的吴千户并肩而行。
吴千户左右看了看，见附近无人，忽然压低声音，用几乎微不可闻的音量道：“林千户，近日……可曾听闻宫里有些不太平？”
林峰心中一动，面色不变：“哦？吴兄指的是？”
吴千户眼神闪烁，声音压得更低：“听说……永和宫、景阳宫那边，有几个低阶的选侍、淑女，莫名其妙地病倒了。症状古怪，时冷时热，胡言乱语，御医看了都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林峰眉头微皱：“可是染了时疫？”
“不像时疫。”吴千户摇头，“若是时疫，早该隔离严防了。可宫里……静悄悄的，讳莫如深。更有传言说……”他凑得更近，几乎贴着林峰的耳朵，“有人在那些嫔妃的住处附近，发现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林峰追问。
“咳，就是……些布偶、针线、写着生辰八字的符纸之类的。”吴千户说完，立刻缩回头，仿佛说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脸色都有些发白，“林千户，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许是以讹传讹……但最近纪大人那边，似乎对宫里的消息格外关注。你……多加小心。”
说完，吴千户便匆匆拱手告辞，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惹上麻烦。
林峰站在原地，看着吴千户几乎是小跑着离开的背影，眼神渐渐凝重。
巫蛊？
这个词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前世的历史中，汉武帝时的“巫蛊之祸”可谓惨烈无比，牵连数十万人。陌生则是因为他来自现代，深知所谓巫蛊厌胜之术，多半是心理作用加政治陷害的工具。
但在这个时代，在皇宫大内，这个词拥有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魔力。它直接指向了皇室最深的恐惧——对诅咒、对背叛、对内部阴谋的恐惧。一旦与这个词沾上边，无论身份多么尊贵，都可能万劫不复。
吴千户的提醒绝非空穴来风。他提到纪纲格外关注，这更让林峰警惕。联想到之前纪纲毫不掩饰的敌意，林峰几乎可以肯定，这突然流传起来的“巫蛊疑云”，很可能就是纪纲为他准备的“礼物”的前奏。
回到丙辰所，林峰立刻召来“鬼影子”和“算盘李”。
“宫里最近关于嫔妃生病的流言，你们可有所闻？”林峰开门见山。
“算盘李”扶了扶眼镜：“卑职整理近日从各渠道汇集的消息时，确有零星提及。但内容模糊，源头不明，更像是有人故意放出的风声。大人，此事……似乎有意指向一些阴私手段。”
“鬼影子”则道：“属下安排的眼线中，有个在浣衣局有远亲的，隐约听说永和宫一个姓刘的淑女病得蹊跷，宫里悄悄请过白云观的道士去看，但具体如何，打听不到。”
林峰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流言、纪纲的关注、指向不明的阴私……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的阴谋轮廓。
“从今天起，动用一切稳妥的渠道，密切关注宫里与此事相关的任何动向。尤其是永和宫、景阳宫，以及……萧贵妃的翊坤宫。”林峰沉声吩咐。流言中虽未明指，但往往这种无头公案，最终都会牵扯到最受宠或最有嫌疑的妃嫔身上。萧贵妃盛宠多年，树大招风，是最容易被泼脏水的目标之一。
“另外，‘鬼影子’，想办法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查查最近宫里是否有异常的人员调动，特别是与这几处宫殿相关的太监、宫女。”
“是！”两人领命而去。
林峰独自坐在廨房中，心中思绪翻腾。他仿佛已经看到纪纲那张阴鸷的脸，正带着冷笑，将一卷写着“巫蛊”二字的卷宗，缓缓推到自己面前。
这不是普通的案子。这是一个布满毒刺的陷阱，一个烧红的烙铁。接，会被烫得皮焦肉烂；不接，会被扣上抗命无能的帽子。
“必须提前准备……”林峰喃喃自语。他摊开纸笔，开始梳理思路。
若真要查巫蛊案，突破口在哪里？第一，生病的嫔妃。她们是受害者还是参与者？症状是真是假？第二，所谓的“不干净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在哪里发现？谁发现的？第三，动机。谁最有可能施巫蛊？想害谁？想达到什么目的？第四，也是最重要的——皇帝对此事的态度究竟如何？是深信不疑，还是将信将疑？是想彻查到底，还是想控制影响？
每一个问题都极其敏感，稍有不慎就会触碰禁区。
更让林峰心烦的是，他对于这个时代的“巫蛊”具体形式、宫中对此类事件的处理流程，了解得并不多。他需要补课，而且必须在最短时间内。
“或许……可以请教陆大人。”林峰想道。陆炳久历官场，深谙宫廷规则，对这类阴私之事必然有更深的了解。
想到就做。林峰写了一份简短的密札，只提及听闻宫中有些异常流言，心中不安，恳请陆炳指点迷津。然后用火漆封好，通过陆炳留给他的秘密渠道递了进去。
隔日，陆炳便有了回音。没有书信，只让来人传了一句话：“静观其变，谨言慎行，可翻阅《永徽内律》之‘禁厌篇’。”
《永徽内律》是宫中规范妃嫔、宫女、太监行为的法典，其中“禁厌篇”专门规定了对于行厌胜巫蛊之术的禁令和处罚。陆炳这是在提醒他先了解法理依据。
林峰立刻让“算盘李”去寻《永徽内律》的抄本（北镇抚司档案库中应有收录）。同时，“静观其变”四字也让他稍安。陆炳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股暗流，并且态度谨慎。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林峰埋头研读《永徽内律》，试图从故纸堆中寻找应对之策时，又一条令人不安的消息传来。
这次的消息来源，是柳红袖。
“林郎，今日我去西城‘瑞福祥’挑选衣料，偶遇了一位从前在江南有过一面之缘的夫人。”晚膳时，柳红袖蹙眉道，“她如今嫁入京城，夫君在光禄寺任职。闲聊时，她悄悄告诉我，她府上一个嬷嬷的姐妹在翊坤宫当差，前几日偷偷递话出来，说萧贵妃最近心情极其不佳，时常无故发怒，还杖毙了一个负责洒扫的小太监，罪名是……‘窥探宫闱，行迹鬼祟’。”
林峰夹菜的筷子停住了：“翊坤宫？萧贵妃？”
“嗯。”柳红袖点头，“那夫人还说，宫里私下传言，生病的刘淑女，在病倒前曾因一件小事顶撞过萧贵妃身边的女官。还有人说……在刘淑女住处附近发现的可疑之物，上面的纹样，隐约有点像翊坤宫库里某种贡缎的边角料……”
林峰的心沉了下去。流言开始指向具体的人了，而且直接指向了最受宠的萧贵妃！这水比想象中还要浑，还要深！
“那位夫人还说了什么？”林峰追问。
“她说自家夫君叮嘱她，最近少出门，少议论宫里的事。还让我……也提醒你，万事小心。”柳红袖担忧地看着林峰，“林郎，是不是又要出大事了？”
林峰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无妨，我心里有数。这些流言蜚语，未必是真。但确实需更加谨慎。”他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已警铃大作。纪纲这一手，果然毒辣。案子尚未正式抛出，致命的流言已经将萧贵妃卷入其中。而谁都知道，萧贵妃背后站着的是如今在朝中势力庞大的四皇子一党！
如果自己接下案子，查，就可能直面四皇子的怒火（即使萧贵妃无辜，为了保母妃，四皇子也绝不会坐视）；不查或查不出，则无法向皇帝和纪纲交代。若是查的过程中，真的“发现”了指向萧贵妃的“证据”……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双重死局，无论自己如何选择，似乎都难逃被碾碎的命运。
夜深人静，林峰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京城万家灯火，却照不亮他心中的阴霾。他仿佛能感觉到，在黑暗的深处，纪纲那冰冷的视线，正牢牢地锁定着自己，等待着发出致命一击的时刻。
“不能坐以待毙……”林峰握紧了拳头。他必须想办法，在这绝境中，找出一条生路。至少，要搞清楚皇帝的真实态度，这或许是唯一可能的破局关键。
他转身回到书案前，提笔开始书写。这一次，不是给陆炳，而是准备通过“鬼影子”新近搭建的、通往宫内的极隐秘渠道（费了巨大代价，也只通到某个不得志的低级太监那里），尝试获取关于皇帝对“嫔妃怪病”一事最真实反应的消息。哪怕只是一鳞半爪，也可能至关重要。
与此同时，丙辰所上下，在王铁柱、“鬼影子”、“算盘李”的统领下，虽不知具体风暴何在，却都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各项事务处理得更加缜密，人员也更加警醒。这个新生的千户所，即将迎来成立以来最严峻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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