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潮湿的腐叶气息混合着远处篝火灰烬的焦糊味，直往人鼻孔里钻。十五双眼睛警惕地扫视着那些凌乱的窝棚和散落的物品，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此刻都显得可疑起来。
王雷打了个手势，队伍立刻呈防御队形散开，担架上的胡老扁被安置在一棵巨大的古杉树后。柱子紧握着步枪，守在一旁，红牡丹则蹲下身，用一块湿布轻轻擦拭胡老扁因发热而滚烫的额头。
两名向导战士像真正的山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摸向窝棚区域，仔细检查痕迹。片刻后返回，脸色更加凝重。
“队长，看脚印和杂物，大概二十五到三十人，青壮居多，有土制武器，也有几杆老套筒（旧式步枪）和少量日式手雷壳。他们离开不超过两个时辰，方向也是向西。” 向导战士低声汇报，“从留下的烟蒂（劣质自卷烟）和几句刻在树皮上的脏话看，八成是这附近的**山匪**，可能叫‘黑风洞’刘黑七那一伙。他们原来在东边活动，看来是被鬼子清剿或者粮荒逼得往西流窜了。”
“山匪……”王雷眉头紧锁。若是寻常年份，山匪图财，或许还能用钱财或武力周旋。但在这兵荒马乱、物资奇缺的年月，山匪往往更加凶残，为了口粮和武器，什么都干得出来。自己这支队伍，老弱伤兵，还带着明显值钱的“货物”（药品、可能的粮食），正是山匪眼中的“肥羊”。
“避开他们，改道行不行？” 柱子急问。
向导摇头：“这一带就这条古驮道还算能走担架。改道要么钻没路的原始林，担架根本过不去；要么绕远路，得多走三四天，我们的干粮撑不住，胡先生也经不起颠簸。”
进退维谷。
胡老扁半阖着眼，听着众人的议论，肺部因感染发烧而呼吸粗重，但脑子却在飞速运转。“山匪求活，亦惧死。”他声音微弱，却清晰地传入王雷耳中，“若仅为劫掠，见我们戒备森严，且有伤员，未必愿死拼。他们更怕……引来鬼子，或消耗本就不多的弹药人力。”
王雷心中一动：“老胡，你的意思是……”
“示弱，亦示强。”胡老扁喘了口气，继续道，“选一险要处暂停，做出不得已歇息、且伤病沉重的姿态。同时，亮出几件像样的武器（比如我们还有两挺缴获的歪把子机枪，虽子弹不多），让暗处观察的探子看到我们不好惹。匪首若明智，当知强攻代价太大。或许……可谈判，以少量药品或粮食，换条路。”
这是心理战。既要让对方觉得有便宜可占（伤员多，行动慢），又要让对方觉得这块骨头不好啃，硬抢可能崩掉牙。最后给出一个相对“划算”的选择——不用拼命就能得到点好处。
王雷思忖片刻，觉得可行。他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不是和土匪火拼。
“就按胡先生说的办！前面不远有个‘一线天’隘口，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我们在那里扎营半天，生火造饭，把‘病态’做足。山猫，你和地鼠（躺在担架上）‘表演’得痛苦些。柱子，把歪把子架在隘口显眼位置，但子弹匣要空的，做做样子。其他人，轮班休息，保持警戒，耳朵竖起来！”
队伍继续前进，气氛更加紧张。果然，在进入“一线天”之前，负责断后的战士报告，似乎有“尾巴”远远吊着，时隐时现。
“一线天”名不虚传，两片巨大的岩石几乎贴在一起，中间只容两三人并行，上方一线天光，下方是湍急的溪涧。王雷指挥队伍在隘口内一处稍微宽敞的缓坡扎营，真的支起小锅烧水，熬煮稀薄的野菜粥。
胡老扁被扶下担架，靠坐在岩石边，脸色苍白，不时咳嗽，红牡丹用破碗喂他喝水，一派凄惨景象。山猫则捂着胸口（其实伤口在胳膊）呻吟，地鼠的担架更是摆在最显眼处。
两挺歪把子机枪，被架在隘口两端的高处岩石上，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十分扎眼。持枪的战士故意来回走动，露出腰间的短枪和手榴弹。
时间一点点过去。稀粥的香味飘散开来（尽管没什么油水），更勾动着潜藏者的食欲。山林寂静得反常，连鸟叫声都稀少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隘口外的树林里，终于有了动静。一阵窸窸窣窣后，十几个衣衫褴褛、手持各式武器的人影冒了出来，领头的是个一脸横肉、独眼、腰插两把驳壳枪的彪形大汉，正是“黑风洞”的匪首刘黑七。他那只独眼凶光四射，扫视着隘口内的队伍，尤其在机枪和胡老扁等人身上停留片刻。
“里面的朋友！哪条道上的？划个线出来！”刘黑七扯着破锣嗓子喊道，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王雷走到隘口边缘，抱拳道：“过路的逃难人，拖家带口，有伤有病，只想讨条活路，借贵宝地歇歇脚，绝无冒犯之意。”他说话不卑不亢，既表明了“弱”（逃难、伤病），也暗含了“硬”（语气镇定，身后有人有枪）。
刘黑七独眼眯了眯，显然在评估。对方人不多，但占着地利，有机枪（真假不知），而且看起来确实有重伤员，不像是武装部队。硬攻，就算能赢，自己这二三十号人恐怕也得折损不少，弹药更是消耗不起。他最近被鬼子追得屁滚尿流，急需补给，尤其是药品。
“逃难？哼，这年头谁不逃难？”刘黑七冷哼一声，“不过，老子这地界也不是白歇脚的。看你们样子，还有点家底？留下点买路钱，或者……治伤的好药，老子放你们过去！”
果然是为了物资。王雷心中稍定，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说道：“好说。我们确实还有点草药和一点西药，可以分些给当家的。粮食我们自己也不多，匀出两天的杂粮饼子，如何？” 这是底线，既让对方觉得有收获，又不至于伤筋动骨。
刘黑七眼珠转了转，似乎在权衡。两天的干粮和些药品，不算多，但也好过火拼一场什么都捞不着。“行！把东西拿出来，放到隘口中间！老子验过货，就放行！”
交易似乎就要达成。然而，就在柱子准备拿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少量磺胺粉和普通草药）走向隘口中间时，异变陡生！
刘黑七身后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头目，忽然指着胡老扁的方向，用土话对刘黑七急道：“大哥！你看那老头！像不像……前几天镇上贴的告示上，鬼子悬赏五百大洋要抓的‘神医胡老扁’？！”
此言一出，刘黑七独眼猛地瞪圆，再次死死盯住胡老扁！镇上鬼子的悬赏告示他见过，画得不太像，但“重伤”、“老中医”、“身边有年轻男女随从”这些特征，此刻一一对上！
五百大洋！还有鬼子许诺的武器弹药！这可比眼前这点药品粮食诱惑大太多了！
刘黑七的眼神瞬间变了，贪婪和凶残取代了之前的权衡。他猛地举起驳壳枪，厉声吼道：“妈的！差点被你们糊弄过去！把那老头交出来！不然老子把你们全突突了，一样领赏！”
隘口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王雷心中暗叫不好，最坏的情况出现了！土匪认出了胡老扁，而且动了拿他去领赏的念头！
“刘当家的！江湖规矩，拿钱办事！我们给了买路钱，何必再结死仇？”王雷一边周旋，一边暗暗打手势让战士们准备战斗。
“规矩？老子就是规矩！”刘黑七狞笑，“五百大洋的规矩！弟兄们，准备动手！抓活的，特别是那老头！”
土匪们哗啦啦举起武器，眼看一场血战不可避免！隘口狭窄，一旦开火，根本没有回旋余地，必然是惨烈的消耗战！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胡老扁，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红牡丹连忙帮他拍背，却见他趁弯腰的瞬间，以极快的手法，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纸包，手指一弹，将里面少许淡黄色的粉末，弹向了面前燃烧的小火堆！
嗤——！
一股极其辛辣、刺鼻、带着奇异腥气的浓烟，猛地从火堆中爆起，顺风朝着隘口外刘黑七等人的方向飘去！
“咳咳！什么鬼东西！”
“眼睛！我眼睛疼！”
前排几个土匪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辛辣烟雾呛得涕泪横流，连连后退，阵型顿时有些混乱。这烟虽不致命，但刺激性强，足以让人短时间内丧失战斗力。
“是毒烟！这老家伙会使毒！”土匪中有人惊恐大叫。
刘黑七也被呛得连连咳嗽，独眼流泪，又惊又怒。他没想到这看似奄奄一息的老头，还有这一手！
胡老扁趁乱，用尽力气高声道：“刘黑七！你为虎作伥，拿同胞换鬼子赏钱，天地不容！今日你纵使得手，鬼子赏你的，除了几块大洋，还有背后冷枪和鸟尽弓藏！我辈医者，救人无数，今日你若执迷不悟，我便拼着最后一口气，将这身调配的诸般毒物，尽散于此！大家同归于尽，看你拿什么去领赏！”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决绝。配合着那尚未散尽的辛辣烟雾和胡老扁苍白如纸、却眼神灼灼的面容，竟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
刘黑七捂着口鼻，独眼中凶光闪烁，惊疑不定。他本就是悍匪，但也惜命，更怕这老家伙真有什么同归于尽的可怕手段。五百大洋虽好，也得有命花。而且这老头说得对，鬼子反复无常，事后灭口是常事……
就在他犹豫的刹那，王雷抓住机会，厉声喝道：“刘黑七！鬼子毒害乡亲，用毒气毒药杀人，天怒人怨！胡神医是破解鬼子毒计、救人性命的活菩萨！你今日若敢动他，便是与这湘西所有被鬼子毒害的百姓为敌！与所有抗日队伍为敌！你黑风洞还能在这片山里立足吗？！”
这话击中了刘黑七另一重顾虑。他虽是土匪，但也知道鬼子不是好东西，更知道在这片大山里，失了民心，就离覆灭不远了。为了一点悬赏，得罪所有势力，值得吗？
“大哥……这……”旁边的小头目也迟疑了。
刘黑七脸色变幻，看了看被烟雾搞得狼狈不堪的手下，又看了看隘口内严阵以待、机枪冷对的游击队，再想想胡老扁那番话和王雷的警告，心中那股贪念终究被对未知毒物的恐惧、对后果的权衡以及对鬼子本能的提防压了下去。
“他娘的！”刘黑七狠狠啐了一口，收起枪，对王雷吼道，“今天算你们走运！老子卖你个面子，也敬这老头是条不怕死的汉子！东西放下，你们……滚吧！别再让老子碰上！”
这是服软了，也是找台阶下。
王雷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示意柱子将布包放到隘口中间。然后队伍迅速整理，抬起胡老扁和地鼠的担架，保持着警戒队形，缓缓通过隘口，向西而行。经过刘黑七等人身边时，双方都紧绷着神经，眼神交错，火药味依旧浓重，但终究没有再次爆发冲突。
直到走出很远，彻底脱离了土匪的视线，众人才稍微松了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胡先生，您刚才那烟……”柱子心有余悸地问。
胡老扁虚弱地笑了笑：“不过是些干辣椒粉、芥末籽粉和一点雄黄混合，遇火生烟，刺激而已。唬人的……真要有能同归于尽的毒药，我岂会带在身上害自己人？”
原来如此！众人又是佩服又是后怕。胡老扁在绝境中，利用有限的材料和对人心的把握，硬是吓退了一群悍匪！
“不过，刘黑七认出了胡先生，这条路怕是不太平了。”王雷忧心道，“他可能会去给鬼子报信，或者有其他土匪得到消息。”
“加快速度，尽快进入苗区。”胡老扁望向西边苍茫的群山，“到了那里，语言风俗迥异，山势更复杂，鬼子和土匪的眼线就没那么容易渗入了。”
队伍再次沉默前行，只是脚步更加匆忙。湘西的险途，刚刚开始。自然的艰险，人心的叵测，如同这山中变幻莫测的云雾，始终笼罩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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