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州的四月总裹着层黏腻的湿意,老工业区的空气里更是浮着股化不开的铁锈味。林辰踩着沾满灰尘的运动鞋,裤脚还沾着今早去钢铁厂排污口取样时蹭的黑泥,在社区医院斑驳的走廊里一步步往前走。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里面的红砖,像道没愈合的伤口,和诊室里断断续续传来的咳嗽声缠在一起,让人胸口发闷。
“咳咳……咳——”
那咳嗽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粗粝、嘶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林辰在诊室门口顿住脚,透过半掩的木门缝往里看:穿蓝布工装的男人蜷在诊床上,后背的骨头硌得工装凸起,每咳一下,肩膀就剧烈地抖一下,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了喉咙。
“老张,你这片子……”医生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右肺的阴影又大了,比上个月拍的片子,像多铺了层枯叶。”
被叫做老张的男人猛地直起身,露出张黧黑的脸,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洗不净的灰。他抢过ct片举到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李医生,这……这是啥意思?”
“意思就是,不能再拖了。”医生叹了口气,指尖在片子上划了道弧线,“你在钢铁厂高炉车间待了多少年?二十年?三十年?这片区的肺癌发病率是全市的三倍,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点无奈,“还有你家小子,上次体检铅超标,你记得带他去大医院复查不?这一片的孩子,铅超标率快到百分之十五了,再这样下去……”
后面的话林辰没听清。他的手无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笔记本,牛皮封面被磨得发亮,边缘卷着毛边。这是他用了半年的调研本,从去年深秋开始,每个周末都泡在老工业区,如今里面已经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数据:
“钢铁厂烟囱下500米,土壤铅含量超标12倍”“焦化厂废水直排口下游300米,鱼虾体内汞含量超标8倍”“老化工区居民呼吸道疾病发病率:41.3%”……
他翻开本子,指尖落在“15%儿童铅超标”那行字上。这笔是上个月在区幼儿园门口记的,当时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蜡笔画给他看,画里的天空是灰黑色的,太阳是个模糊的黄点。“叔叔,天上的云为什么总跟烟囱里冒的烟一个颜色?”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块干净的玻璃,却被他当时没说出口的真相硌得生疼——那不是云,是钢铁厂未经处理的粉尘。
此刻指尖下的纸页被指甲掐出了道浅痕,林辰突然想起今早去取样时,在排污口看见的那丛芦苇。本该绿得发亮的叶子被熏成了深褐色,卷着边,像被火烤过。他蹲下来看时,芦苇根须泡在墨绿色的水里,水面漂着层油花,用树枝一挑,拉出长长的丝,像黏在城市肺叶上的痰。
“吱呀”一声,诊室的门开了。老张低着头走出来,肩膀塌着,蓝布工装的后背印着片深色的汗渍。他和林辰撞了个满怀,却没抬头,只是嘟囔了句“对不住”,就沿着走廊往外走,脚步踉跄,像棵被蛀空了根的树。
林辰侧身让他过去,目光落在他工装上印的厂徽上——“镜州钢铁厂”五个字,其中“钢”字的金字旁掉了块漆,露出下面的白茬。这是马文涛的侄子马志强控股的厂子,也是镜州的“省级重点企业”,更是他笔记本里记的“二氧化硫排放量占全市30%”的污染源。
“林市长?”李医生拿着病历本走出来,看见林辰时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点点头,“又来调研?”
林辰收回目光,扯出个浅淡的笑:“李医生,刚才那位师傅……”
“张建国,钢铁厂的老工人,家里三代都在厂里上班。”李医生叹了口气,往走廊尽头指了指,“他刚才还说,要不是儿子铅超标,他才舍不得来医院花钱。这一片的人都这样,觉得咳嗽是小毛病,扛扛就过去了。”他突然压低声音,往林辰手里塞了张纸,“这是我整理的近五年就诊记录,你看看吧。每年开春天气转暖,来查呼吸道的人能排到走廊里,可厂里从来没派人来过问过。”
纸上的字迹很潦草,却一笔一划记得清楚:“2010年,肺癌确诊3例;2011年,5例;2012年,7例……”最下面一行是“2013年截至4月,已确诊4例”。林辰捏着这张薄薄的纸,却觉得比他的调研本还沉。
离开社区医院时,日头已经爬到了头顶。老工业区的路坑坑洼洼,雨后积的水洼里漂着塑料袋和废纸,映出灰蒙蒙的天。路边的菜市场里,摊贩们扯着嗓子吆喝,此起彼伏的声音里混着铁锈味和鱼腥气。
“来看看嘞!刚摘的青菜,便宜卖!”个穿胶鞋的老太太举着把油麦菜,菜叶上沾着层薄薄的灰。有人指着灰皱眉,老太太赶紧用袖子擦了擦:“这是土灰,不碍事!这边菜比新城便宜一半,划算!”
林辰走过去,捏起一把看了看。菜根上还带着湿泥,叶子背面却蒙着层浅黑色的粉末,和他今早在排污口看见的粉尘一个颜色。“大娘,这菜是在哪种的?”
“就后边的菜地里种的呗。”老太太指了指焦化厂的方向,“离得近,浇水方便。”
林辰没再问,付了钱把菜装进塑料袋。走出没几步,就感觉塑料袋内侧潮乎乎的,他停下来翻了翻,发现那层黑色粉末被菜汁洇湿,在塑料袋内侧晕开了片灰黑色的印子,像给那抹新鲜的绿盖了层薄薄的棺布。
回到市政府办公楼时,已是下午三点。林辰把菜放在办公室的角落,没顾上喝口水就打开了电脑。屏幕亮起的瞬间,他愣住了——桌面上多了个从未见过的文件夹,命名是串乱码,像被人强行塞进系统的。
他的心跳突然快了几拍。这台电脑是加密的,除了他和秘书,没人知道开机密码。他深吸一口气,右键点击文件夹,发现没有设置密码。双击打开的瞬间,眼睛猛地缩紧——里面是近三年环保部门对镜州钢铁厂的“整改通知”,厚厚一沓扫描件,红色的公章在屏幕上格外刺眼。
林辰快速滑动鼠标,目光扫过落款日期:2011年3月15日,2012年3月15日,2013年3月15日。
每年的同一天。
他点开其中一份通知,内容写得义正词严:“镜州钢铁厂排放的二氧化硫浓度超标2.3倍,责令立即停产整改,安装脱硫设备,逾期将依法处罚。”下面附着监测数据和现场照片,照片里的烟囱正冒着黄烟,和他今早看见的一模一样。
可他清楚地记得,这三年里,钢铁厂从未停过产。上个月他去调研时,高炉车间的烟囱还在呼呼地往外冒气,门口的保安笑着说:“我们这是省重点企业,环保检查?走个过场呗。”
林辰的手指悬在鼠标上,突然想起老张佝偻的背影,想起幼儿园小姑娘画里的灰黑色天空,想起李医生那张写满确诊记录的纸。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文件上投下一道道阴影,像给这些从未被执行的整改通知,蒙上了层见不得光的幕布。
他拿起手机,翻到通讯录里“高明”的名字,指尖在拨号键上停了很久。最终没拨出去,而是打开了记事本,敲下一行字:
“《镜州市生态新城建设规划》,明日定稿。”
敲完最后一个句号,他看了眼角落那把蒙着黑灰的青菜,起身走到窗边。远处的老工业区上空,果然浮着层灰蒙蒙的烟,像条懒懒散散的蛇,正一点点钻进这座城市的肺叶里。
而他知道,自己必须做那个扯断这条蛇的人。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他口袋里的调研本,诊室里的ct片,还有那些孩子被铅污染的血样,都不允许他后退。
电脑屏幕上,那份2013年3月15日的整改通知还亮着,红色的公章在暮色里,像只盯着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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