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逸几乎是带着精神透支后的恍惚睡去的。主公的信,狯岳的变化,一夜之间涌入脑海的太多信息让他心力交瘁。
身体很疲惫,但大脑深处却像是有根弦一直紧绷着,导致睡眠极其浅薄,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交织——山洞的阴冷、手腕的火焰、空洞的眼神、鎹鸦的急报、恶鬼的尖啸、还有那封展开的信笺上沉静的字迹……
最终,他一直在半梦半醒的不安中挣扎,直到被一声毫不客气、甚至带着粗暴意味的响动惊醒——
“哗啦——砰!”
纸门不是被拉开,而是被一脚踹开发出的撞击声。
善逸猛地从被褥中弹坐起来,心脏狂跳,手下意识摸向枕边的日轮刀。
晨光才刚刚染白窗纸,房间里光线昏暗。他惊疑不定地看向门口逆光站立的人影。
是狯岳。
但……又截然不同。
昨天那身不合身的、属于善逸的普通黄色外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对于他的身形来说略宽大,但款式明显精致许多的深蓝色羽织。
那羽织的质地和样式,善逸再熟悉不过——与他自己那件爷爷所赠、象征雷之呼吸传承的羽织,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是深邃如夜空的蓝。
羽织的襟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素色的里衣。
晨光勾勒出他比昨日似乎挺直了些许的背脊线条。黑色的头发似乎也被仔细整理过,服帖而清爽。
最让善逸震惊的是他的脸——苍白依旧,但那双青色的眼眸不再是空洞的茫然,而是清晰的、甚至可以说是生动的情绪:毫不掩饰的嫌弃,以及不耐烦。
嘴唇自然闭合,昨天消失的口枷没有再现。而当他因为那嫌弃的表情而微微咧开嘴时,善逸清晰地看到了两点小小的、尖尖的虎牙,在白得过分的肤色映衬下,显得有些孩子气,却又冲淡了些许冷漠。
善逸完全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眼前这个人……是狯岳?
那个昨天还懵懂如人偶、需要他照料起居的“鬼”?这身羽织……他从未见过狯岳穿这件衣服!爷爷送他同款的羽织?不,等等,狯岳,似乎有一件类似的深色羽织,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收起来了…善逸混乱了。
就在善逸的思维还在震惊中打结,嘴巴微张,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的时候,门口那个穿着深蓝羽织、顶着小虎牙的少年已经眉头蹙起,用十分不耐的声调开口了:
“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清冷,但咬字清晰,语调自然,完全不是之前那种气音或无声的状态。
他能说话了。
他真的能说话了。不仅恢复了语言,连那熟悉的、带着点刻薄和催促的语气都……
“!!!”
巨大的酸涩和滚烫的热流,毫无征兆地猛地冲垮了善逸所有的理智堤防。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泪水已经像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从眼眶中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那不是哭泣,更像是情绪的海啸,将震惊、漫长的压抑、绝望中的微光、以及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全部搅在一起,化作了最原始的生理反应。
他哭得毫无形象,嘴巴咧开,发出哽咽的抽气声,泪水顺着脸颊汹涌而下,滴落在被褥上。
狯岳显然没料到这个反应。他脸上的嫌弃僵了一下,眉头蹙得更紧,看着善逸这副涕泪横流的窝囊样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更尖刻的话,但最终只是别开了视线,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无奈的轻哼。
善逸却不管不顾。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被褥里挣脱出来,也顾不上自己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赤着脚,踉跄着扑向门口站立的狯岳。
在狯岳还没反应过来(或者,是下意识地没有立刻躲开)的瞬间,他已经张开手臂,狠狠地、用尽了全身力气般,抱住了那个穿着深蓝羽织的、依旧有些单薄的身体。
“呜……大哥……大哥……!”他哭喊着,将脸埋在狯岳的肩窝,泪水迅速浸湿了羽织冰凉的布料。手臂收得极紧,仿佛一松手,眼前这个会说话、会嫌弃他、穿着同款羽织的“狯岳”就会像晨雾一样散去,变回那个空洞的人偶。
狯岳的身体在善逸抱上来的瞬间明显僵硬了。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手臂抬起一点,似乎本能地想要推开这个哭得稀里哗啦、毫无章法抱着自己的家伙。
他能感觉到善逸身体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也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混杂着淡淡血腥(昨天任务留下的伤)、汗水和阳光气息的味道。
推拒的力道,最终没有落下。
他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任由善逸抱着。
他微微仰着头,避开了善逸埋在他肩窝的脑袋,青色的眼眸望着廊外逐渐亮起的天色,眼神复杂难辨。
善逸哭了很久,直到那股汹涌的情绪渐渐平复,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他慢慢松开手臂,但依旧紧紧抓着狯岳羽织的袖口,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怯生生地、又带着无比渴望确认的眼神,望向狯岳的脸。
狯岳低下头,对上他那双湿漉漉的、可怜兮兮的金褐色眼睛。看到他这副尊容,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嫌弃的表情更加明显。
“哭够了?”他的声音依旧清冷,但似乎没有生气的迹象。
善逸用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抽噎着,语无伦次:“大哥……你、你能说话了……羽织……爷爷……我……”他想问的太多,却不知从何问起。
狯岳似乎懒得理会他混乱的言辞,只是将自己被抓皱的袖口从善逸手里抽出来,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目光落在善逸因为睡觉而变得乱糟糟的头发上——那头原本只到耳下的短发,在后来的这段时间里,因为无暇仔细打理,不知不觉已经长过了肩膀,此刻蓬乱地披散着,几缕发丝还黏在泪湿的脸颊上,看起来着实狼狈。
善逸顺着他的目光,也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邋遢模样,脸上微微一热。但一个更加大胆、甚至可以说是得寸进尺的念头,随着狯岳没有推开他、没有发怒的“纵容”(在他看来),悄悄冒了出来。
他吸了吸鼻子,用还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带着点试探和撒娇的意味开口:“大哥……那个……我、我头发好乱……你能……帮我梳一下吗?”说完,他立刻紧张地看着狯岳,像只等待裁决的小动物。
狯岳盯着他,沉默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善逸的心一点点提起来,开始后悔自己这个过于大胆的要求。果然还是不行吧……大哥那么讨厌麻烦,又那么嫌弃他……
就在善逸几乎要放弃,准备自己找梳子的时候,狯岳几不可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他举起了手。
善逸吓得立刻闭上了眼睛,身体缩了一下,以为要挨打或者被敲脑袋。狯岳不耐烦时给他一下可不是稀罕事。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那只手只是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然后,他听到狯岳那依旧没什么温度的声音:“坐下。”
善逸猛地睁开眼,有些不敢相信。他依言,乖乖地在旁边的榻榻米上坐下,背对着狯岳,心脏却因为期待和紧张而砰砰直跳。
他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狯岳似乎离开了片刻,很快又回来。
接着,他感觉到冰凉的指尖极短暂地碰了碰他的后颈,激起一小片战栗。然后,一把木梳的齿尖,轻轻抵在了他的发根。
狯岳的动作一开始有些生疏,甚至可以说是笨拙。梳齿划过打结的发梢时,难免会扯痛头皮。善逸“嘶”地轻轻吸了口气,但没有躲,反而挺直了背脊。
“别动。”身后传来低低的警告。
善逸立刻僵住不动了。
或许是因为善逸的顺从,或许是因为找到了手感,狯岳梳理的动作渐渐变得顺畅起来。他一只手轻轻拢住善逸的一部分头发,另一只手握着梳子,从发根开始,一下,一下,耐心地将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发丝梳通。他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可以说有些机械和公事公办,力道控制得却还算小心,避免再扯痛他。
善逸闭上了眼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梳齿划过头皮,带起细微的酥麻感;
能听到发丝被梳开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能闻到身后狯岳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淡淡皂角清冷和仿佛陈旧书本般的微涩气息,还有一点桃子的气味 。那是属于“狯岳”的味道,与他记忆中的某个片段隐隐重叠。
阳光透过渐渐明亮的窗纸,洒在两人身上。将善逸凌乱的金发镀上一层柔和的暖光,也照亮了狯岳低垂的、专注的侧脸和他身上那件深蓝色的羽织。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梳子梳理头发的沙沙声,以及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狯岳,他的师兄,那个总是对他冷眼相待、刻薄以对的人,会在他哭得毫无形象之后,没有推开他,甚至……用那双曾经握刀斩杀敌人、也曾经染上罪孽的手,为他梳理乱发。
哪怕他的动作并不温柔,哪怕他的表情依旧嫌弃,哪怕这一切可能只是昙花一现的幻影……
对此刻的善逸来说,这已是深渊中照进的最不可思议的一缕微光。
他悄悄地、小心地,将这份触感,这份静谧,这份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温暖交织的瞬间,深深地镌刻进心底。仿佛要用力抓住这偷来的时光。
狯岳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他的目光落在善逸柔软的发丝上,青色的眼眸深处,那复杂的波动再次掠过,比之前更加清晰了一些,却又迅速隐没在惯有的冷淡之下。
头发终于被彻底梳通,顺滑地披散在善逸背后。狯岳放下了梳子。
“好了。”他简短地说,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善逸摸了摸自己顺滑的头发,转过头,对狯岳露出了一个灿烂得有些傻气、还带着未干泪痕的笑容。
“谢谢大哥!”
狯岳看着他这个笑容,眉头又蹙了起来,迅速移开了目光,仿佛被那过分明亮的笑容刺到了一般。
“快点收拾。”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往外走,深蓝色的羽织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
善逸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化作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
他能说话了,他有了“情绪”,他穿着爷爷送的羽织……主公的许可信,还有这突如其来的“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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