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冰冷的、散发着金属气息的空气。
四面墙壁由某种吸音的复合材料构成，将一切回响都吞噬殆尽，营造出一种近乎真空的死寂。天花板上，一排惨白的LEd灯管投下毫无温度的光，照在银灰色的金属长桌上，反射出刺眼的冷光。
林默、唐飞和陈婧三人并排坐在一侧。他们手腕上都戴着一个黑色的、闪烁着微弱红光的信号抑制手环，这东西不仅能阻断一切对外通讯，还能实时监测他们的生理数据。他们被剥夺了自由，沦为了等待审判的阶下囚。
长桌对面，是五张严肃到仿佛用花岗岩雕刻而成的面孔。他们是来自首都的官方联合调查组，为首的是一位肩章上缀着银星、两鬓斑白的男人，他的眼神像手术刀一样锋利，似乎能直接剖开人的头骨，审视里面的思想。
玄阳道长作为“受害者”代表和“专家证人”，坐在调查组长官的身旁。他换下了一身道袍，穿着一套剪裁合体的深色中山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悯与痛心。他看着主角团三人的眼神，像是在看三个误入歧途、需要被拯救的顽劣孩童。
气氛肃杀得如同严冬的荒原。在这里，他们是绝对的劣势方。他们的信任度是负值，他们的自由已被剥夺，他们的行动，在官方的初步报告里，已经被清晰地定性为——“特大级网络恐怖袭击”。
“玄阳道长，请您先陈述。”调查组长官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玄阳道长微微颔首，站起身来。他没有看主角团，而是面向调查组，声音沉痛而富有感染力。
“各位长官，我今天坐在这里，不是为了控诉，而是为了悲伤。”他缓缓开口，“青羊观的‘中元献祭’，是一场旨在抚慰人心、让逝者安息的神圣仪式。那些将意识上传的信众，他们在生前饱受病痛与精神的折磨，他们的家人，也背负着沉重的思念与哀伤。我们的仪式，是给予他们最后的、也是最慈悲的解脱。我们是在……擦去他们的眼泪。”
他按下遥控器，身后的墙壁上，一块巨大的屏幕亮了起来。
画面上，开始播放一段段经过精心剪辑的视频。全是昨晚仪式被破坏后，信众广场上的景象。无数信众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撕心裂肺地呼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唐飞的妹夫也在其中，他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嘴里反复念叨着：“为什么……就差一点了……为什么不让她安息……”
视频的冲击力是巨大的。那种集体性的悲伤，通过高清镜头，几乎要溢出屏幕，将这个冰冷的房间也一同淹没。
“而这三位……‘专家’，”玄阳道长加重了“专家”二字的读音，语气中充满了讽刺与不解，“他们用自己所谓的技术，野蛮地、粗暴地中断了这场仪式。他们将那些即将获得永恒平静的灵魂，重新拖回了痛苦的深渊。他们践踏了生者的信仰，亵渎了逝者的安宁。我不知道他们出于何种动机，但我所看到的，只有残忍，以及一种无法理解的、高高在上的傲慢。”
他关掉视频，坐了下去。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
调查组成员的表情愈发凝重，为首的长官甚至无意识地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如同法槌敲响的声响。似乎，判决已定。
在调查组成行员中，有一位最年轻的成员，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从始至终都在低头翻看手中的一份技术报告摘要。他的眉头紧锁，眼神中除了与其他人一样的严厉之外，还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纯粹技术层面的好奇与困惑。他似乎无法将手中的那些冰冷术语，与玄阳道长口中那充满情感的控诉完全对应起来。
“林默先生，”调查组长官将目光转向林默，那目光如同实质的重压，“现在，轮到你方陈述。我需要提醒你，你们的任何辩解，都必须有确凿的、可被验证的证据支持。”
轮到林默发言了。
陈婧和唐飞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催促，没有担忧，只有全然的、无声的信任。
林默平静地迎向调查组长官的目光，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湖面。
“我们不打算辩解动机，因为动机无法被证实或证伪。我们请求，连接一台安全的、完全离线的演示服务器。我们将用事实，来解释我们昨晚的全部行为。”
这个请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玄阳道长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嘴角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调查组长官与身旁的几位成员低声商议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可以。但这将是你们唯一的机会。”
很快，一台被物理隔绝了所有外部网络的服务器被推了进来。那位年轻的调查组成员亲自上前，进行了一系列安全检查，确认万无一失后，才将连接线递给了林默。
林默戴上数据手套，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他调出了昨晚被捕前，由老何拼死传输出去的最后一份行动日志。
“各位长官，要理解我们昨晚的行为，首先必须理解我们所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他将屏幕转向调查组，上面出现了一段段复杂的代码，正是“慈悲语法”的技术源文件。
“玄阳道长称之为‘神圣仪式’，在技术层面，我们称之为‘格式塔清除协议’。现在，我将为大家模拟这个协议的完整运作过程。”
他从日志中，调取了一个在昨晚被他们成功救下的、匿名的“数字幽灵”的完整数据备份。这个备份，是一个模拟的“灵魂数据包”。
屏幕上，那个数据包被以可视化的形式呈现了出来。那是一团由无数色彩斑斓、如同星云般流动的光点构成的复杂结构。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段记忆、一种情感、一个独立的逻辑判断。整个数据包在不断地脉动、变化，充满了生命的气息。
“这是一个标准的人类意识上传体。它是不完美的，充满了矛盾的数据。有爱，有恨，有快乐，也有我们昨晚注入的、那些让系统无法理解的‘痛苦’。”
林默的声音，冷静得像一个在课堂上讲解标本的教授。
“现在，我们将它投入到从祭坛后台捕获的‘清除’程序中。请看。”
他按下了执行键。
屏幕上，那团美丽的“星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入了代表“清除程序”的一个黑色立方体中。
接下来的一幕，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团色彩斑斓的“星云”，在进入黑色立方体的瞬间，仿佛被投入了宇宙中最强大的熔炉。它所有的色彩、结构、动态，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分解、简化、坍缩。代表快乐的金色光点、代表悲伤的蓝色光点、代表爱的红色光点……所有的一切，都在几秒钟之内，被强行剥离，化为最基础的、毫无意义的二进制代码。
数据流在屏幕上疯狂滚动，最终，所有复杂的代码链条，都坍缩为一长串单调乏味的“0”。
最后，连“0”都消失了。
屏幕的正中央，只剩下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含义的、代表着“彻底虚无”的计算机术语。
NULL
“这不是超度，阁下。”林默抬起头，目光直视着调查组长官，平静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是彻底的、不可逆的、从信息层面进行的完全抹除。我们阻止的不是一场仪式，而是一场由谎言驱动的、针对三千七百二十一个生命的……数字大屠杀。”
整个房间，陷入了绝对的、令人耳膜刺痛的死寂。
那位年轻的调查组成员，震惊地抬起了头。他张着嘴，看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NULL”，又看看林默，眼神中原先的困惑与严厉，已经被一种混杂着骇然与恍然大悟的全新光芒所取代。
玄阳道长的脸色，第一次变得有些不自然。他紧紧地握住了拳头，指节发白。
调查组长官深深地、长长地看了林默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他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暂时休会。”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出了房间。
林默三人手腕上的抑制手环依然闪着红光，他们的处境没有立刻改变。
但他们知道，他们成功地，在这面坚不可摧的制度坚冰之上，用事实和逻辑，狠狠地砸开了一道微小，却至关重要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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