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介于监狱和高级实验室之间的房间。
没有冰冷的铁栏和粗糙的水泥墙，取而代之的是厚重的、内嵌着金属网的钢化玻璃，可以将内外彻底隔绝，声音和信号都无法穿透。林默、唐飞和陈婧依然被软禁在这里——一个官方内部代号为“蜂巢”的高度机密技术评估中心。他们手腕上那时刻闪烁着红光的信号抑制手环已经被取下，但门口全天候站岗的、面无表情的武装警卫，和墙角那个缓缓转动的、泛着金属冷光的监控探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自由，依然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
但相比于最初那个如同审讯室般的金属房间，这里的待遇已经有了天壤之别。柔软的布艺沙发取代了冰冷的金属长椅，独立的卫浴间里有二十四小时的热水，房间中央甚至还有一个可以根据他们的生物节律，投射出从日出到星辰等逼真天空影像的穹顶天花板。这是一种文明的、体面的、却又毫无疑问的囚禁。
更重要的是，他们重新获得了有限的、在严密监控下的网络访问权限。这扇小小的窗口，是他们与那个因他们而改变的世界唯一的连接。
主屏幕上，正显示着一份他们已经修改了十几遍的、关于“太一”系统的深度技术分析报告的草稿。文档的标题是：《关于“格式塔清除协议”的技术本质、心理模因效应与社会伦理风险评估》。这不仅仅是一份被要求的“交代材料”，更成了他们在失去行动自由后，唯一能继续战斗的“武器”。
“看这个。”唐飞指着屏幕的一角，那里正显示着一个需要三层身份验证才能进入的、官方内部技术人员的加密论坛页面。
页面上，一个刚刚发布不到十二小时的匿名帖子，已经被顶到了首页最显眼的位置，后面跟着一串长长的、代表着激烈争论的回复数量。帖子的标题是：《对“9.15青羊观事件”的再思考：恐怖袭击还是技术吹哨？》
“我们的听证会录像，被人‘泄露’出去了。”唐飞轻声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惊讶与了然的复杂情绪。
泄露出去的，只是林默进行“虚无证据”演示的那短短五分钟。没有前因后果，没有双方辩论，只有那团代表着人类意识的璀璨“星云”，和它最终坍缩成的、那个冰冷刺骨的“NULL”。但就是这五分钟，已经足以在特定的人群中，引发一场剧烈的思想地震。
尽管在公开的社交媒体上，铺天盖地的依然是狂热信众们对他们的咒骂，他们被p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魔，被称为“亵渎神灵、阻碍飞升的末法之魔”。但在这片需要专业知识才能看懂的“自留地”里，风向，正在发生微妙的逆转。
“作为一个数据工程师，我无法反驳这个演示的逻辑。如果这是真的，那我们面对的，将是本世纪最大的技术伦理丑闻。”
“‘NULL’……这个词让我不寒而栗。如果我的家人上传了意识，我以为他在天堂，结果他只是变成了‘不存在’？”
“官方必须给出一个明确的解释！我们需要看到完整的技术验证报告！”
林默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这些争论上。他切换了屏幕，打开了那位年轻的调查组成员通过加密渠道，冒着巨大风险悄悄传来的另一份实时监控视频。
视频的地点，是市中心医院戒备森严的十六楼，精神康复中心的一间单人病房。
唐飞的妹夫，那个在献祭夜失败后精神彻底崩溃的男人，正失魂落魄地坐在病床上，望着窗外。他没有哭闹，也没有挣扎，只是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精美木偶。那段“虚无证据”的视频，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信仰的核心，将他赖以为生的整个精神世界，搅得支离破碎。
唐飞的妹妹，那个他一直想要“拯救”的女孩，此刻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安静地、专注地为他削着一个苹果。她的动作很慢，很稳，锋利的刀刃贴着果皮，长长的、完整的苹果皮在她手中一圈圈垂下，像一条红色的、象征着耐心的绶带，没有断裂。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刀刃划过果肉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阿杰，”女孩将削好的、切成小块的苹果放进碗里，递到丈夫面前，轻声说，“吃点吧。……我知道你很难受，感觉……天都塌了。没关系，塌了就塌了，我陪你一起，把它一块一块捡起来。”
男人缓缓地转过头，看着妻子，看着她那双不再被狂热或绝望占据、只剩下温柔与疲惫的眼睛。他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微弱的波澜。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默默地拿起了一块苹果，放进了嘴里。
这是长久以来，他们第一次能够真正地、在没有任何“信仰”隔阂的前提下，进行平等的、属于“人”与“人”之间的沟通。
林默关掉了视频，车厢内一片沉默。
他知道，真正的改变，从来都不是靠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而是像现在这样，以一种缓慢的、笨拙的、却无比坚韧的方式，在无数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悄然发生。
几天后，在内部争议和外部舆论的双重压力下，在主角团提交的那份详尽到无可辩驳的技术报告面前，官方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里程碑式决定。
一场规格极高的新闻发布会准时召开。一位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的高级官员，面对着无数闪光灯，郑重地、一字一顿地宣布：针对近期引发广泛社会争议的“赛博天尊”教团相关事宜，本着生命至上、人道主义优先的原则，政府决定绕开对该组织性质的直接法律界定，先行启动一项名为“曙光计划”的“退出与心理护航”专项试点流程。
屏幕上，盖着鲜红印章的官方公告红头文件，被清晰地展示出来。
公告称，该流程将为所有自愿退出的前信众及其家属提供包括深度心理干预、社区支持网络重建、技术脱敏治疗以及社会功能恢复在内的一揽子免费救助服务。
唐飞和陈婧凑到屏幕前，逐字逐句地阅读着那份作为附件公布的《“曙光计划”执行指导原则》。
“……充分尊重个体‘自决权’，在任何干预措施前，必须确保求助者在信息完备、精神健全的前提下，做出自主选择……”
“……承认并接纳求助者在信仰崩塌后可能出现的痛苦、迷茫、愤怒等‘不完美’状态，将其视为康复过程的正常组成部分，避免二次伤害……”
“……以保护求助者核心‘记忆’的完整性为最高伦理原则，严禁使用任何形式的强制性精神干预技术……”
那份由他们在那个冰冷的、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写下的“人性宣言”，此刻正以一种匿名的、官方的、不容置疑的方式，被逐字逐句地镌刻在了这份将影响无数人命运的制度性文件之上。
他们不再是嫌疑人，不再是恐怖分子。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成了这个新制度的、匿名的“补笔者”。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阳光明媚得有些晃眼。
在城市东郊，一个由废弃中学改造而成的“曙光计划”临时救助中心，正式挂牌成立。门口，已经排起了一条不算长、但真实存在的队伍。
林默、唐飞和陈婧，正通过那位年轻调查员用权限传来的、救助中心大门口的实时监控画面，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看到了许多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有脸上还带着稚气、被家人搀扶着走来的年轻人；有互相支撑着、满脸都是岁月沧桑的中年夫妻；也有眼神迷茫，仿佛失去了全世界的老人。
然后，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了镜头中。
是那位曾经在广场上抱着儿子遗像、眼神中充满了偏执与绝望的母亲。她看起来依然憔悴，眼窝深陷，但那种仿佛随时会燃烧起来的疯狂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疲惫、悲伤，但又带着一丝微弱希望的复杂神情。
一名佩戴着“心理咨询师”胸牌的年轻女子走到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对她伸出了手。
母亲看着那只手，犹豫了足足有半分钟。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长久以来的痛苦而骨节突出的手，最终，缓缓地，也伸出了自己的手，轻轻地搭在了对方的手心里。
咨询师牵着她，一同走进了那扇象征着新生的、明亮的咨询室大门。
当她走进大门的那一刻，清晨的阳光正好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射过来，第一次，完整地、温暖地，照亮了她那张布满泪痕的脸。
“蜂巢”的房间里，林默关掉了监控画面。
他转过身，看向身旁的同伴。
唐飞靠在墙上，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仿佛卸下了一座大山。陈婧则微笑着，眼角却有晶莹的泪光在闪动，她没有去擦，任由它滑落。
林默也笑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阴霾的、纯粹的微笑。
他们的前途，依然未卜。那扇厚重的玻璃墙，依然横亘在他们与自由之间。
但在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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