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
那不是夜幕降临后渐深的暮色,也不是阴云密布时晦暗的天光,而是吞噬一切光线、剥夺所有视觉参照的、纯粹到极致的虚无之暗。杨凡的意识在这片黑暗中沉浮,如同溺水者在一片粘稠冰冷的墨汁里挣扎。唯一清晰的感知,是刺骨的寒意——从皮肤渗入肌肉,钻进骨骼,最终冻结骨髓的、仿佛要将生命之火彻底扑灭的阴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时辰。
一丝微弱的光亮——不,不是真正的光,而是意识深处《冰心诀》固守的那一点清明灵光——如同黑暗深海中最后一座灯塔,艰难地、顽强地亮了起来。
“……冷……”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混沌中划过。紧接着,疼痛苏醒了。
那不是某处具体的伤痛,而是全身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骼、每一条经脉都在同时发出呻吟般的剧痛。肺部如同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每一次试图呼吸都牵扯出撕裂般的灼痛和血腥味。喉咙干涩发紧,咽部肿胀,吞咽的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
杨凡的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两座山。他调动了全身仅存的一丝气力,才勉强将眼睑撑开一条缝隙。
黑暗。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但这一次,意识接管了身体。他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冰冷、坚硬、带着湿滑苔藓触感的岩石。背部紧贴着岩壁,刺骨的寒意正源源不断地从那石壁中传来,试图夺走他体内最后一点热量。衣衫早已被暗河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不断有冰冷的水珠沿着发梢滴落,敲击在锁骨或手背上,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嗒、嗒”声。
除了水珠滴落声,还有不远处地下暗河永不停歇的“哗哗”流水声。那声音在空旷的地下空间里回荡,显得异常清晰、单调,却又带着某种亘古不变的韵律。
他尝试动一下手指。
右手食指的指尖传来一阵针刺般的麻痹感,随后是迟缓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僵硬感。他花费了数息时间,才成功让那根手指微微弯曲了一下。就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却牵扯到手臂、肩膀乃至胸口的伤势,一阵剧痛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喉间涌上腥甜,嘴角又有新的血迹渗出。
“伤得……太重了。”杨凡在心中艰难地评估着自己的状态,每一个念头都如同在泥沼中跋涉,沉重而迟缓。
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开始按照《地煞镇岳功》最基础的疗伤法门,尝试内视己身。
神识如同被重锤砸过的铜镜,布满了裂痕,每一次延伸都带来尖锐的刺痛。他咬紧牙关,忍受着这种近乎自残的探查,将微弱的神识沉入体内。
丹田气海中,原本应该充盈流淌的戊土真元,此刻几乎空空如也,只剩下最深处一丝若有若无、几乎无法调动的微弱气旋,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经脉的情况更糟,多处地方出现了破损和淤塞,真元流转的通道变得狭窄而艰涩,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脏腑的状况同样不容乐观,内腑震荡带来的隐痛和瘀血,表明内部伤势同样严重。
最糟糕的是体温。在这阴寒至极的环境中,身体的热量正在快速流失。四肢末端已经冻得麻木,失去知觉。如果不尽快处理,失温症足以在几个时辰内要了他的命。
评估的结果令人绝望。此刻的他,比一个强壮些的凡人还要脆弱。别说施展法术、绘制符箓,就连站起来行走,都成了一种奢望。
“……不能……死在这里。”一个更加强烈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星,骤然点亮了他几乎被疲惫和痛苦淹没的意识。
他想起了青竹坊的崛起,想起了筑基时的天雷劫火,想起了鬼哭峡中那恐怖意志带来的绝望,也想起了刚才与蚀魂魔甲虫和那神秘邪修的生死搏杀。那么多生死关头都闯过来了,怎么能倒在这无人知晓的黑暗地底?
求生的欲望,如同野草般从废墟中顽强地钻出。
他首先想到的是怀中的回气丹。两粒丹药早已服下,药力正在缓慢散开。但这药力太微弱了,如同杯水车薪,对于他此刻如同干涸大湖般的丹田和重伤之躯来说,仅仅能勉强吊住一口气,延缓死亡的到来,却远远不足以支撑恢复。
“必须……找到……灵气。”杨凡的思维在求生本能的驱动下,开始艰难地转动。
如此阴寒的地下暗河,灵气必然稀薄,甚至可能被阴煞之气污染。但万物皆有一线生机,修仙界绝地之中往往也藏着意想不到的灵机。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身体彻底冻僵、伤势恶化到无法挽回之前,找到那一线可能存在的、相对温和的灵气源,或者至少,找到一个比这里稍微干燥、温暖一点的地方。
他再次尝试移动身体。这一次,目标是左臂。
左肩的伤口在与岩壁摩擦时传来火辣辣的痛楚,但他强忍着,一点一点地将左手从身侧抬起,摸索着周围的环境。
触手所及,皆是冰冷、湿滑、长满苔藓的岩石。他小心地扩大摸索范围,指尖很快触碰到了流动的河水——冰冷刺骨,蕴含着浓郁阴气。他迅速缩回手,确认了自己所在的位置:背靠岩壁,身下是略高于水面的、宽不足三尺的狭窄石台,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暗河,另一侧则是向上延伸的、陡峭湿滑的岩壁。
石台向前后方延伸,看不到尽头,隐没在绝对的黑暗里。
选择哪一边?
杨凡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受伤的肺叶,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咳出几口带着血沫的痰液,感觉胸口更加憋闷,但神智也因此更清醒了一些。
他闭目凝神,将残存的一丝神识,如同触角般小心翼翼地向外探出。神识受损严重,探查范围被压缩到了身周不足一丈,而且模糊不清,如同高度近视的人摘掉了眼镜。
但就在这极其有限的范围内,他感知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差异。
下游方向(根据水流方向判断),河水带来的阴寒气息似乎更加浓郁、驳杂,隐隐夹杂着某种让他神识感到不安的混乱波动。而上游方向,虽然同样阴寒,但那种混乱感似乎稍弱一些,而且……空气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不同于阴煞之气的……流动感?像是……风?
有风,就可能意味着有更大的空间,有裂缝通往其他地方,甚至可能……有出口!
这个发现让杨凡精神一振。尽管上游意味着逆流而上,对此刻的他来说难度更大,但比起下游那明显更加危险的感觉,这已经是唯一可能的选择。
决定了方向,接下来就是如何移动的问题。
以他现在的状态,行走是不可能的。爬行都异常艰难。
他再次内视,感受着回气丹带来的那一丝微薄暖流,正缓慢地滋润着近乎干涸的经脉。他尝试着,用强大的意志力,去引导、汇聚这一丝暖流,将其优先导向双腿的几处主要经络节点。
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如同用一根烧红的铁钎在冻结的河道上一点点凿开冰层。汗水(或许是冰水?)从额头渗出,混合着血污,沿着脸颊滑落。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在寂静的黑暗中被放大。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才勉强让双腿恢复了一丝微弱的气力,麻木感稍退,取而代之的是针扎般的刺痛——血液循环开始恢复的征兆。
可以尝试了。
他用双手撑住身后湿滑的岩壁,指甲抠进苔藓的缝隙,脊柱一节一节地用力,试图将身体从瘫坐的姿势变成跪伏。
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刚刚凝聚起的一点气力。他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带来刀割般的痛楚。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嗡作响。
但他成功了。他跪在了冰冷的石台上,双手撑地,勉强维持着不让自己再次倒下。
接下来,是向前移动。
他选择了最节省体力、也最符合目前身体状态的方式——匍匐前进。用肘部和膝盖作为支撑点,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身体。
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全身骨骼和肌肉的抗议。冰冷的岩石摩擦着肘部和膝盖的皮肤,很快磨破了衣物,传来火辣辣的痛感。胸腹的伤口在挤压和摩擦下不断渗出温热的液体(血或组织液),瞬间又被冰冷的衣衫和石台冻得发硬。
黑暗剥夺了距离感。他不知道自己在移动,还是只是在原地徒劳地挣扎。只有依靠肘部与膝盖交替接触冰冷石面的触感,以及身后暗河水流声逐渐发生极其细微的变化,他才确认自己确实在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游移动。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疼痛、冰冷、疲惫和越来越沉重的呼吸,构成了一首单调而残酷的生存交响曲。
不知爬了多久,也许只有几丈,也许有十几丈。他的意识再次开始模糊,身体的温度继续流失,四肢的僵硬感越来越强,仿佛正在逐渐变成这冰冷岩石的一部分。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想要就这样趴在原地,任由黑暗和寒冷将他彻底吞噬的时候——
他的右手肘,在向前探出支撑时,突然按了个空!
不是石台的边缘,而是……一个向内的凹陷?
杨凡一个激灵,即将涣散的精神猛地一紧。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身体向那个方向稍微挪动了一点,左手向前摸索。
触手所及,不再是平坦湿滑的石台,而是一个向内凹陷的、大约半人高的洞口边缘!洞口处有气流微弱地涌出,虽然依旧阴冷,但比外面直接接触暗河水汽的空气,似乎要……干燥那么一丝丝?而且,洞口内的空气流动感明显更强!
更重要的是,当他将残存的神识小心翼翼探入洞口时,并没有感知到明显的危险气息或混乱的阴煞波动,反而……似乎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稳定的、不同于外面阴寒河水的……地气?
这里可能是一个被水流侵蚀形成的岩穴,或者一条更小的支流干涸后留下的通道!
对于此刻的杨凡来说,这就是天堂!
求生的本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手脚并用,甚至顾不上伤口的剧痛,如同濒死的野兽般,奋力将自己的身体拖进了那个洞口。
洞口内部比入口处宽敞一些,足以让他蜷缩着坐下。地面虽然依旧潮湿,但不再是浸水的石台,而是相对干燥的砂土和碎石混合物。最重要的是,这里完全避开了暗河水面直接蒸腾上来的浓郁阴寒水汽,虽然依旧冰冷,但体感温度似乎比外面高了一两度——这对濒临失温的他来说,已经是质的区别。
杨凡瘫倒在洞内的地面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声。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眼皮沉重得再也无法支撑,意识迅速滑向黑暗的深渊。
但在彻底昏迷前,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做了两件事:
第一,运转《冰心诀》中最基础的龟息敛神法门,将自身生命气息和神识波动收敛到最低,如同冬眠的动物,减少一切不必要的消耗,同时微弱地滋养着受损的神魂。
第二,凭借肌肉记忆和残存的微末真元感应,将身体下意识地调整成一个略微蜷缩、能够保存核心体温、同时便于在遭遇危险时做出最本能反应的姿势。他的手,在昏迷前,依旧紧紧按在胸前——那里,是暂时沉寂的黑铁片和青铜板,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感到一丝莫名安心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黑暗彻底吞噬了他的意识。
只有地下暗河永恒的水流声,在洞口外呜咽般回荡,仿佛在为这个挣扎求存的灵魂,奏响一曲无声的挽歌,又或是……新生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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