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泥村的夜晚来得早,也沉得格外快。
没有冥土那种凝固的昏黄或诡异的暗红,只有纯粹的、泼墨般的黑暗,笼罩着低矮的茅屋和起伏的山峦轮廓。
风从青泥山的坳口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山林深处特有的、湿润的草木与泥土气息,穿过茅屋的缝隙,发出细微的呜咽。
魏殳躺在坚硬的土炕上,身下是薄薄的旧褥,难以隔绝地气的阴寒。
这凡俗的寒意对他此刻千疮百孔的身躯而言,反而像是一种迟钝的、背景式的麻木,远不及体内黑暗意志偶尔躁动时带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刺之感,也不及经脉枯竭、玄冥本源近乎消散带来的那种空洞与虚弱。
他闭着眼,却并未沉睡。
以他如今神魂的虚弱,连深层次的入定都难以维持,更遑论真正的睡眠。
意识处于一种半清醒的混沌状态,如同悬浮在冰冷的浅滩,能清晰地感知到身体的每一处痛苦,也能模糊地听到屋外的声响。
阿木的爷爷,那位姓陈的老者,在外间压抑地咳嗽了许久,声音沉闷而撕扯,显然宿疾颇重。
过了好一阵,咳嗽声才渐渐平息,传来老人窸窸窣窣躺下的动静,以及一声沉重疲惫的叹息。
阿木则一直很安静,只有偶尔翻身时,身下铺着的干草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夜渐深,连犬吠都听不到了,只剩下风声。
魏殳的注意力,大部分都集中在颈间那枚混沌晶石上。
自苏醒后,他便一直在尝试与之建立更清晰的感应。
晶石依旧沉寂,没有光芒,没有温度,但那缕微弱的牵引感却始终存在,如同黑暗中的蛛丝,指向青泥山深处的某个方向。
他尝试以残存的神魂之力去触碰、去解读,得到的反馈却极其模糊,只有一种就在那里、需要靠近的直觉。
这牵引,究竟指向什么?
是某种能与晶石共鸣、可能助他恢复的力量?
还是与安心降临有关的线索?
抑或是……门后力量在人间留下的某种印记?
他需要尽快恢复哪怕一丝行动能力,去探查。
然而,现实残酷。
他尝试着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运转起记忆中最初级的、用于稳固本源、滋养神魂的玄冥心法。
功法甫一催动,干涸撕裂的经脉便传来针扎般的剧痛,而更危险的是,那蛰伏的黑暗意志仿佛嗅到了猎物虚弱的血气,立刻变得蠢蠢欲动,丝丝缕缕的冰冷与疯狂试图顺着功法运行路线反侵!
魏殳立刻停止了尝试,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不行,现在的身体就像一个四面漏风的破屋,任何主动的力量运转,都可能引来住户的反扑,加速崩溃。
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时间流逝,以及这具身体本身微乎其微的自愈能力,再辅以外界能量极其缓慢的渗透……
这需要的时间,恐怕要以月,甚至年来计。
而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冥河之源的情况不明,归墟之锚的异动不详,遗褪之地的污染在扩散……每多耽搁一刻,变数就多一分。
一丝焦躁,如同毒草,在他冰冷的心湖中悄然滋生,又被强行按捺下去。
急,无用。
他重新将心神沉静下来,不再试图修炼,而是如同旁观者般,内视己身,仔细观察着每一处伤势,评估着现状。
同时,外放出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神魂感应,如同触角,谨慎地探知着周围的环境。
茅屋之外,是青泥村死寂的夜晚。
大约十几户人家,星星点点,大多已无灯火,偶有微光,也是如豆般微弱。
村子的气息很浊,是大量凡人聚居、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长期沉淀下来的混合气息,其中还混杂着牲畜、炊烟、草木灰等味道。
这种浊气,对修行者而言并非佳境,但对现在的魏殳来说,反而像是一层浑浊的幕布,能稍微遮掩他自身那与人间格格不入的“异质”气息——虽然这气息已经微弱到了极点。
他的感应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尚有活人气息的屋舍,向着更远处,青泥山的方向延伸。
山林的气息更加清新,却也更加复杂。
浓郁的草木生机之下,隐藏着蛇虫鼠蚁的活动,野兽潜伏的腥臊,以及……一些淡淡的、游离的阴气。
这些阴气大多很弱,是山林本身地势或某些陈旧死亡留下的残迹,不足为虑。
然而,当他的感应触及白天阿木提到的老鹰坳方向,也就是他坠落之地的附近时,却感觉到了一丝不同。
那里的阴气,并非天然沉淀,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汇聚过去,隐隐形成了一种极其微弱的漩涡。
漩涡的中心,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空间规则的异常波动,以及一种极其淡薄、却让他灵魂深处黑暗意志微微悸动的气息——那是门后力量的微量残留,与他体内同源,却更加新鲜,仿佛是不久前才从界限彼端渗透过来的!
是因为他强行破界坠落,导致那处本就薄弱的节点出现了更明显的裂隙?
还是说,在他到来之前,那里就已经有问题?
难道门后的力量,早已开始悄无声息地向人间渗透?
革新派的手,已经伸到了这里?
这个发现让魏殳心头一凛。
若真如此,这人间的偏远山村,恐怕也非净土。
就在他凝神感应老鹰坳方向的异常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刻意压低的喘息。
是阿木。
魏殳立刻收回了外放的神魂感应,装作沉睡。
门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阿木瘦小的身影溜了进来。
他手里似乎捧着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走到炕边。
借着从门帘缝隙透入的、极其微弱的星光,魏殳能看到阿木脸上带着紧张和一种下定决心的表情。
男孩先是仔细听了听外间爷爷的动静,确认老人呼吸平稳后,才将手中之物轻轻放在魏殳枕边。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用粗糙葛布包裹着的东西。
阿木凑近魏殳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道:“魏……魏大哥,这个……给你。是爷爷以前在山里采药时,从一个很深的石缝里捡到的,摸着凉丝丝的,爷爷说可能是什么好石头,一直收着没卖……你伤得这么重,这个……这个或许有用?你……你拿着,别告诉爷爷。”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的任务,又看了魏殳一眼,迅速退了出去,门帘轻轻落下。
茅屋内重归寂静。
魏殳缓缓睁开眼,看向枕边那个粗糙的葛布包。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布包。
入手微沉,隔着粗布,能感觉到一种温润中带着凉意的质感,与他颈间混沌晶石的冰冷截然不同。
他解开布包。
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约莫鸡蛋大小、形状不规则的石头。
石头呈半透明的乳白色,内部仿佛有氤氲的雾气在缓缓流动,表面温润如脂,触手生凉,却并不刺骨。
一丝极其精纯、极其微弱的……天地灵气?
不,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接近地脉精华或山魄灵韵的纯净能量,正从石头中缓缓散发出来。
这是……灵玉髓的碎片?
而且是品质相当不错的那种!
在人间修真界,这或许算得上是让低阶修士眼热的宝物,蕴含的灵气精纯易于吸收。
但对于曾经的守棺人魏殳而言,这点灵气量微不足道,甚至比不上冥土一块上等冥晶。
然而,此刻对他而言,这却是久旱后的一滴甘霖!
这块灵玉髓碎片蕴含的,是最为正和、最易被吸收的天地灵气,虽然量少,却正好可以用来缓慢滋养他近乎枯竭的经脉,稳固那摇摇欲坠的肉身根基,而不会像冥土死气或黑暗力量那样引发剧烈冲突!
更重要的是,这灵玉髓的出现,以及阿木所说的很深石缝,让魏殳心中一动。
青泥山……看来并非一座简单的凡俗荒山。
他握紧这块温凉的灵玉髓碎片,一丝微弱却精纯的灵气顺着手掌劳宫穴,极其缓慢地渗入干涸的经脉,带来一丝久违的、微弱的暖意,稍稍驱散了部分蚀骨的冰寒。
夜还很长。
魏殳闭上眼,开始以最温和、最谨慎的方式,引导着这丝来之不易的灵气,在体内进行着蜗牛爬行般的周天运转。
恢复之路,总算看到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希望。
而窗外,青泥山深处的黑暗,似乎比之前更加浓郁了几分。
山林间,隐约响起了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夜枭啼鸣,旋即又被风声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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