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麓山脉位于南域边缘，是一片低矮的丘陵地带。这里原本是荒漠与中原的交界，土地贫瘠，植被稀疏。但此刻，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景象，却与“贫瘠”二字毫不相干。
那是绵延百里的桃林。
不是几十棵、几百棵，是真正的森林规模。每一株桃树都有合抱粗细，枝干虬结如龙，树皮呈暗红色，像是凝固的血液。树冠茂密，绿叶间点缀着无数粉红的花朵——不是普通桃花，这些花的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金色光芒，在阳光下闪烁着火焰般的光泽。
更奇特的是，桃林中的季节似乎与外界不同。
外界已是深秋，草木凋零，寒风渐起。但桃林中却是盛夏景象——气温温暖宜人，空气中弥漫着桃花的甜香，偶尔有微风吹过，带来花瓣如雨。
“这……这是……”林远站在桃林边缘，一时失语。
他记得东麓山脉的资料。这里确实有一片桃林，是三百年前守界盟初代成员风清雪亲手所植。但资料记载，桃林只有十余里范围，而且因为南域气候干旱，桃花每年只开半个月。
眼前的百里桃林，盛夏盛开，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常理。
“法则残留。”楚天走到一株桃树前，伸手触摸树干。他的动作依然机械，但语气中多了一丝……不确定，“夏之法则的辐射效应。风清雪在此守护三百年，她的力量渗透了这片土地，改变了局部法则。”
“也就是说，这片桃林……是活着的？”一个守界盟修士颤声问。
“不是活着，是‘铭记’。”楚天纠正，“它在铭记某个时刻——风清雪力量最巅峰的时刻。所以永远停留在了盛夏。”
他继续向前走，队伍跟在后面。
进入桃林深处，景象变得更加诡异。地面没有落叶，只有厚厚一层花瓣，踩上去柔软如毯。阳光透过枝叶洒下，形成斑驳的光影，那些光影竟然不是固定的，而是在缓慢移动，像是有生命一样。
而且，林远注意到一个细节：所有桃树的树干上，都刻着字。
不是雕刻，更像是自然生长形成的纹理。凑近看，那些纹理组成了清晰的字迹——
“今日击退沙盗七十三人，救商队一支。桃花开了第九次。”
“南域大旱，用夏之印记引地下水，救活三个绿洲。桃花开了第二十七次。”
“幽冥四凶来袭，苦战三日。虚影破碎加剧。桃花开了第五十一次。”
“楚天回来了。他吃了桃子，说甜。桃花开了第九十八次。”
“第九十九次花开时，我将化作风沙。但没关系，这片桃林会记得我。”
一行行，一列列。
每一株桃树都是一页日记，记录着风清雪三百年的守护。从最初的生疏稚嫩，到后来的坚定决绝，到最后的那句“没关系”。
林远读着这些文字，眼眶发热。
他不是容易动感情的人，但此刻，看着这百里桃林，看着每一株树上刻着的守护誓言，他理解了什么是“夏之守护”。
不是轰轰烈烈的牺牲，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坚持。是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独自承担着法则暴走的痛苦，却依然选择守护这片土地。
“衣冠冢在哪里？”楚天忽然问。
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林远注意到，楚天触摸树干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不是生理性的颤抖，是某种更深层的、连楚天自己都未察觉的共鸣。
“根据记载，在桃林中心。”林远擦了擦眼睛，“但中心区域可能有防御阵法，我们需要小心。”
队伍继续前进。
越往深处走，桃树上的文字就越密集，到最后几乎布满了整个树干。而且文字的内容也开始变化，不再是单纯的记录，而是一些零散的诗句、感悟、甚至……呓语。
“今天又梦见雪师姐了。她说北域很冷，但雪很美。”
“月师妹来信，说她在月神遗迹找到了线索。希望她能平安。”
“花师妹还是那么爱哭，但种桃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师尊最近有些奇怪，总是问我四季法则的感受……应该是我想多了。”
这些文字透露出一个信息：在三百年的漫长守护中，风清雪并非完全孤独。她与其他三位四季情念承载者有联系，有牵挂。但最终，她们都走向了各自的悲剧。
“到了。”楚天停下脚步。
前方是一片空地。
空地的中央，有一座简单的石冢。不是坟墓，更像是一个纪念碑——三尺见方的青石台，上面立着一块无字石碑。石碑旁，一株特别的桃树静静生长。
这株桃树比周围的都要高大，树干需要三人合抱。但最奇特的是，它的花不是粉红色，而是火焰般的暗金色。每一片花瓣都在微微燃烧，散发出温暖但不灼人的光芒。
树下，放着一个小小的石碗，碗里盛着清水，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花瓣。
“这就是衣冠冢？”林远走近，仔细观察。
石碑上确实没有字，但触摸时能感觉到细微的凹凸。不是刻字，是某种更精密的纹路——法则纹路。
“记忆结晶……”楚天走到石碑前，蹲下身，将手掌按在石碑表面，“应该就在这里。”
他闭上眼睛。
没有催动力量——因为他已经没有力量可用了。只是单纯的触摸，像是一个失忆的人试图唤醒熟悉的触感。
然后，奇迹发生了。
石碑开始发光。
不是刺眼的光芒，是温和的、暗金色的光芒，像傍晚时分的夕阳。光芒从石碑中涌出，沿着楚天的掌心向上蔓延，流过手臂，流向眉心。
楚天眉心的四道划痕，开始发热。
虽然光芒已经熄灭，但此刻，它们像是干涸的河床遇到了雨水，开始贪婪地吸收那些暗金色的光芒。
“呃……”楚天发出一声闷哼。
不是痛苦，是某种更复杂的感受。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表情——眉头紧皱，嘴唇紧抿，像是在承受巨大的信息冲击。
事实上，他确实在承受。
风清雪三百年的记忆，三百年的情感，三百年的守护……所有这一切，化作信息的洪流，冲入他的意识。
他看到了——
南域的沙漠，烈日当空。年轻的自己刚刚苏醒，修为全失，在沙海中救下一支商队。那时风清雪还不是虚影，她站在沙丘上，红发如火，笑着说：“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东麓桃林，她带自己看遍每一个绿洲，讲述绿洲下埋葬的故事。她的声音温柔而悲伤，因为每讲一个故事，她的虚影就透明一分。
四凶来袭时，她启动大漠焚天阵，百里沙海化熔岩。那一刻的她，如同火焰女神，但楚天看到了她眼中的决绝——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战。
桃树下，她尝到人生第一口桃子。那滴眼泪，不是因为悲伤，是因为终于等到了。
最后，她化作风沙消散，南域连下三日红沙雨。雨中带着桃香，那是她留给这片土地最后的礼物。
三百年的等待。
三百年的守护。
三百年的……孤独。
“清雪……”楚天喃喃出声。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他的眼睛恢复了神采。不是完全恢复，是短暂地、碎片化地找回了“楚天”的部分。
他看到了更多。
不是风清雪的记忆，是他自己的记忆——那些被真仙遗蜕抹除的、关于四季情念的记忆。
雪无情在雪国废墟递来焚心剑，眼中含着冰雪般的温柔。
月天姬在月神遗迹转身离去，背影决绝但肩膀在颤抖。
花梦瑶在幽冥渊最后回头，用口型说“等我”。
还有……
还有玄黄。
三百年前，四个少女跪在师尊面前，眼中满是崇敬。那时的阳光很好，桃花盛开，师尊摸着她们的头说：“你们将是九荒的守护者。”
那时的玄黄，眼中真的有温柔。
不是伪装，是真的。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记忆在这里出现了断层。
楚天想要继续深入，但暗金色光芒开始减弱。石碑中的记忆结晶不是无限的，它只储存了风清雪守护南域三百年的部分，不包含更早的、关于玄黄和四季情念起源的秘密。
“楚前辈？”林远试探着呼唤。
楚天睁开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空洞，但也不是完全清澈。里面混杂了太多东西：回忆的痛苦，情感的冲击，以及……一丝茫然。
“我想起了一些事。”楚天说，声音有了语调起伏，虽然还有些僵硬，“但不完整。关于玄黄，关于四季情念的起源，关键的记忆被封印了。”
“被谁封印？”
“被我们自己。”楚天站起身，环顾四周的桃林，“三百年前，我们一定发现了什么，所以选择将部分记忆分割保存。风清雪的记忆在这里，雪无情的应该在雪国，月天姬的在月神遗迹，花梦瑶的……”
他顿了顿。
花梦瑶最后彻底消散，连残魂都没留下。她的记忆，可能永远找不回来了。
“那现在怎么办？”林远问，“我们找到了风清雪的记忆，但好像……没什么用？”
“不，有用。”楚天摇头，“她的记忆里，有一个坐标。”
“坐标？”
“四季情念的起源之地。”楚天看向远方，“那里藏着四季法则最初被分离的秘密，也藏着玄黄堕落的真相。更重要的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消化刚刚获得的信息。
“——那里可能有修复封印的方法。因为四季情念的起源，就是归真之门的诞生。”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但楚天接下来的话，又让他们心头一沉。
“但要去那里，需要集齐四季情念承载者的信物。风清雪的桃核已经消耗，但她的衣冠冢里，应该还有别的。”
他走向那株暗金色的桃树。
树下，那个盛着清水的石碗还在。楚天伸手，将碗端起来。
碗很普通，就是普通的青石雕刻而成。但碗底刻着一行小字：
“若有人能饮此水而不忘初心，可得夏之遗赠。”
林远凑过来看:“这水……能喝吗？”
“不是真的水。”楚天说，“是风清雪最后的情念凝结。喝下它，会承受她三百年的孤独记忆。如果道心不够坚定，会被那些记忆同化，忘记自己是谁。”
“那你还——”
“我必须喝。”楚天打断林远，“因为只有我，曾经承受过四季情念的记忆冲击。而且……”
他看向碗中自己的倒影。
水面上的面容陌生又熟悉。眉心的划痕还在，眼睛里的神采时隐时现。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很不稳定，随时可能再次失去情感连接。
但正因如此，他更需要喝。
因为风清雪的情念，可能是修复他破碎的“自我”的关键。
“你们退后。”楚天说，“如果我出现异常，不要犹豫，立刻打晕我。”
林远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带着其他修士退到十丈外。
楚天端起石碗，一饮而尽。
水没有味道，没有温度。
但当它流入喉咙的瞬间，楚天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
不是记忆冲击，是更加本质的东西——他感觉自己“变成”了风清雪。
不，不是变成，是“体验”。
他体验到了沙漠中的烈日，体验到了守护绿洲的满足，体验到了虚影逐渐透明的恐惧，体验到了等待三百年的孤独，体验到了最后尝到桃子时的甜美，体验到了化作风沙时的释然……
三百年的时光，压缩成一瞬。
楚天的身体剧烈颤抖，皮肤表面浮现出暗金色的纹路——那是夏之法则在他体内重新活跃的迹象。眉心的划痕开始发烫，其中代表夏的那一道，隐约有光芒要重新亮起。
但这不是好事。
因为如果夏之法则完全苏醒，而其他三道依然沉寂，四季平衡会被打破。楚天可能会变成第二个风清雪——法则暴走，最终消散。
“楚前辈！”林远看出不对劲，想要上前。
“别过来！”楚天嘶吼，声音已经变了调，夹杂着风清雪的女性声线，“我……我能控制……”
他在挣扎。
一边是风清雪三百年的记忆洪流，一边是自己破碎的自我意识。两股力量在识海中激烈对抗，每一次碰撞都带来灵魂撕裂般的痛苦。
但痛苦中，楚天抓住了一丝关键。
风清雪的记忆里，有一个片段——
那是三百年前的某个夜晚，四个少女围坐在桃树下。风清雪指着星空说:“你们看，四季的星辰在轮转。春在东，夏在南，秋在西，冬在北。如果我们四个分开，也要记得这个规律。”
雪无情问:“为什么要分开？”
月天姬回答:“因为师尊说，四季法则太完整，完整到无法被个体掌控。所以需要分开承载。”
花梦瑶小声说:“但我舍不得大家……”
风清雪笑了:“没关系，就算分开，我们也是四季的一部分。只要四季还在轮转，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这个片段很短，但信息量巨大。
四季法则原本是完整的，但因为太强大，被玄黄强行分离，植入四个弟子体内。而四季星辰的轮转规律，是维持分离后法则平衡的关键。
更关键的是，风清雪提到“四季的星辰”。
楚天猛地抬头，看向天空。
虽然是白天，但透过桃林茂密的枝叶，依然能看到太阳的方位——偏南。
偏南，是夏的方位。
而他现在所在的东麓桃林，也在南域。
方位对应。
“我明白了……”楚天喃喃自语，“四季情念承载者的信物，不是实物，是‘方位’。风清雪的遗赠，就是这片桃林本身——南方的夏之象征。”
话音落落，他体内暴走的夏之法则突然平静下来。
暗金色纹路不再扩散，而是开始收缩，最终在楚天右手掌心凝结成一个微小的、火焰状的印记。
那不是完整的夏之印记，只是一个“坐标”。
但它意味着，楚天找到了第一把钥匙。
“楚前辈，你没事吧？”林远小心翼翼地问。
楚天站起身，摊开右手。掌心的火焰印记微微发亮。
“我没事。”他说，声音恢复了正常，“而且我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了。”
“哪里？”
“雪国故地，北方，冬之方位。”楚天眼中闪过坚定的光芒，“雪无情一定也在那里留下了什么。集齐四季方位，我们就能找到起源之地。”
但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桃林深处，传来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你们以为……这么容易就能集齐四季吗？”
声音苍老，嘶哑，带着无尽的怨恨。
那是——
玄黄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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