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东麓桃林的第七天。
队伍行进在一片荒凉的戈壁上。这里是南域与中原的交界地带，土地贫瘠，植被稀少，只有一些低矮的耐旱灌木在风中摇曳。天空是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下一场暴雨。
但实际上，这里已经三年没下过雨了。
“按照现在的速度，再有三日就能到守界盟总部。”林远展开一张简陋的地图，手指在上面比划，“但前提是……不再遇到意外。”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队伍。
三十七名还能动的守界盟修士，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裂纹，像是随时会破碎的瓷器。他们轮流抬着四百多个失去自我的同伴，行进速度缓慢得像蜗牛。更要命的是，所有人的精神状态都很差——记忆缺失带来的认知障碍，让他们经常出现恍惚、失神、甚至短暂的意识中断。
楚天走在队伍最前方。
他的状态稍微好一些，掌心的火焰印记持续散发着微弱的温暖，似乎在不断修复他破碎的自我。但这修复过程很痛苦——每一次记忆碎片的重新连接，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和幻觉。
比如现在，他就看到了一个幻觉。
冰天雪地中，一个白发少女背对着他，轻声说：“楚天，等你来的时候，带一枝桃花给我。雪国太冷了，我想看看花。”
那是雪无情的声音。
但幻觉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画面：同一片冰原，但少女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柄剑——焚心剑。她的眼睛睁着，看着天空，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遗憾。
“楚前辈？”林远注意到楚天脚步踉跄。
“没事。”楚天摇头，“只是……又看到了。”
“雪前辈的记忆？”
“嗯。”楚天没有多说。
他不想告诉林远，最近幻觉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而且内容越来越清晰。不只是雪无情，偶尔还会闪过月天姬和花梦瑶的画面。这些画面像是破碎的镜子，每一片都映照出四季情念承载者最后的时刻。
她们都在等待。
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承诺。
“前面有情况。”一个负责侦查的修士突然低声道。
楚天立刻警觉，示意队伍停下。
前方百丈外的戈壁上，站着一个人。
不，准确说，是“飘”着一个人——双脚离地三寸，身体微微悬浮。那人穿着破烂的长袍，看不清面容，因为脸上覆盖着一层灰白色的雾气。但从身形看，应该是个老者。
“什么人？”林远上前一步，手中已经捏好了法诀。
那人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抬起右手，指向队伍中的楚天。
然后，雾气下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沙哑的声音：“四季……印记……持有者……必须……死……”
话音落落，戈壁地面突然炸开。
不是爆炸，是有什么东西从地下钻出来了——数以百计的苍白手臂，从沙石中伸出，抓住守界盟修士的脚踝。那些手臂冰冷僵硬，像是死了很久的尸体，但力量大得惊人。
“尸傀！”林远惊呼，“是长生殿的余孽！”
确实，这种操控尸傀的手法，是长生殿的标志性术法。但长生殿早在幽冥渊之战前就被守界盟剿灭了，怎么还会有余党在这里埋伏？
“不对……”楚天皱眉，“这些尸傀的气息……很熟悉。”
他仔细感知，虽然失去了法则感知能力，但基础的灵气感应还在。那些尸傀散发出的，不是普通的死气，而是一种更加诡异的、带着法则污染的气息。
那是……真仙遗蜕的气息。
虽然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你们不是长生殿的人。”楚天盯着那个悬浮的老者，“你们是……被遗蜕污染的东西。”
老者笑了。
雾气下的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聪明……不愧是……玄黄最看好的……徒弟……”
他抬起另一只手，双手同时结印。
地面再次炸开，这次钻出来的不再是手臂，而是完整的尸傀。它们穿着各色服饰，有修士，有凡人，有老人，有孩童——显然是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被杀害，然后炼制成尸傀的。
更可怕的是，这些尸傀的眼睛。
每一双眼睛都是纯白色的，瞳孔深处隐约能看到一个小小的、旋转的漩涡——那是真仙遗蜕眼睛的微缩版。
“遗蜕的注视……污染了它们……”楚天明白了。
真仙遗蜕虽然被重新封印，但它在苏醒期间泄露的气息，污染了周围的一切生灵。这些生灵死后，尸体被污染的力量侵蚀，变成了现在这种特殊的尸傀。
它们不是被人操控的。
它们是自发行动的，像是被某种本能驱使——消灭所有可能威胁到遗蜕的存在。
而四季印记持有者，显然就是最大的威胁。
“保护伤员！”林远大吼。
还能战斗的三十七名修士立刻结阵，将抬着担架的人护在中间。虽然他们状态很差，身上的裂纹还在隐隐作痛，但守界盟的训练有素在这一刻体现了出来。
盾修在前，剑修在侧，法修在后。
一个简单的防御阵型瞬间完成。
但尸傀的数量太多了。
而且它们的力量远超普通尸傀——每一具都有接近筑基期的实力，其中几具领头的，甚至达到了金丹期的波动。
更糟糕的是，它们的攻击带有法则污染。
一个盾修用盾牌挡住了一具尸傀的扑击，但盾牌接触的瞬间，表面就开始出现龟裂。不是物理破坏，是法则层面的侵蚀——盾牌上的防御符文在迅速失效。
“不能硬抗！”楚天看出问题，“它们的攻击会污染法器！”
可不用法器，怎么对抗？
守界盟修士们陷入两难。
尸傀已经冲了上来，苍白的爪子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第一波接触，就有三个盾修受伤——不是被击伤，是被爪子上附带的污染侵蚀，手臂瞬间变得灰白、僵硬，像石头一样。
“退后！”楚天冲了上去。
他知道自己现在只有炼气期修为，冲上去等于送死。但他有一样东西，是这些尸傀没有的——
掌心的夏之印记。
虽然不完整，虽然力量微弱，但它是正统的四季法则，对污染有天然的净化作用。
楚天将手掌按在一具尸傀的胸口。
火焰印记亮起，暗金色的光芒涌入尸傀体内。那具尸傀剧烈颤抖，发出非人的惨叫，然后身体开始崩溃——不是爆炸，是像沙子一样散开，化作一堆灰白色的粉末。
有效！
但代价是，楚天掌心的火焰印记黯淡了一分。
这印记不是无限的，它储存的风清雪的情念是有限的。每使用一次，就会消耗一部分。
可眼下顾不了那么多了。
“所有人，跟在我后面！”楚天咬牙，再次冲向尸傀群。
他像一柄烧红的刀子切入黄油，所过之处，尸傀纷纷崩溃。掌心的火焰印记每一次亮起，都会净化一具尸傀，但同时也会变得更加黯淡。
林远带着其他人紧随其后，负责清理漏网之鱼。
战斗很艰难。
楚天很快发现，这些尸傀有某种智能。它们不再盲目冲锋，而是开始围攻、包抄、甚至设置陷阱。几具尸傀故意暴露破绽，引诱楚天攻击，然后其他的从侧面偷袭。
“小心左边！”林远一剑斩断一具偷袭的尸傀，但自己的剑也被污染了，剑身开始出现锈迹。
楚天侧身避开一记爪击，反手按在偷袭者的额头。火焰印记亮起，尸傀崩溃。但他自己也被另一具尸傀抓中了后背。
衣服撕裂，皮肤上留下三道血痕。伤口没有流血，而是迅速变灰、僵硬，像石头一样向周围蔓延。
污染在侵蚀他的身体。
“楚前辈！”林远惊呼。
“没事。”楚天咬牙，用左手按住伤口，掌心的火焰印记强行压制污染。伤口处的灰色蔓延停止了，但印记又黯淡了一分。
这样下去不行。
尸傀还有上百具，而他的印记最多还能用十几次。一旦印记耗尽，他们就全完了。
必须找到控制这些尸傀的人。
楚天看向那个悬浮的老者。
从始至终，老者都没有出手，只是静静地看着，雾气下的脸看不清表情。但他双手结的印一直在变化，显然是在操控尸傀的行动。
“擒贼先擒王……”楚天对林远低声道，“掩护我，我去解决那个老头。”
“可你的状态——”
“没时间了。”
楚天深吸一口气，将体内仅存的灵力全部注入掌心的火焰印记。印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像一颗小太阳在他掌心燃烧。
然后他冲了出去。
不是直线冲锋，是之字形突进。掌心的光芒所过之处，尸傀纷纷避让——它们本能地畏惧这股力量。
老者终于动了。
他停止结印，抬起右手，对着楚天轻轻一按。
空气突然凝固。
不是比喻，是字面意义上的凝固。以老者为中心，半径十丈内的空气变成了胶水般的粘稠物质。楚天冲入这个范围，速度骤降，像陷入了泥潭。
更可怕的是，凝固的空气开始向他挤压。
“呃……”楚天感觉呼吸困难，身体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动弹不得。
老者缓缓飘过来，停在楚天面前三丈处。雾气下的脸凑近，像是在仔细打量。
“四季印记……果然……美味……”他喃喃自语，“如果……吞噬了你……我就能……彻底摆脱污染……恢复神智……”
原来如此。
这个老者也是被污染的受害者，但他保留了一部分自我意识。他想通过吞噬楚天的四季印记，来净化自己体内的污染。
“你……是谁？”楚天艰难地问。
老者沉默片刻，然后说出了一个让楚天心头一震的名字:
“守界盟……北域分部……长老……韩立。”
韩立？
楚天记得这个名字。守界盟档案里记载，北域分部长老韩立，在三个月前带队调查雪国异变时失踪，下落不明。
原来他在这里。
原来他被污染了。
“韩长老……”楚天试图唤醒对方的意识，“你还记得守界盟吗？还记得……守护九荒的誓言吗？”
老者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雾气下的脸出现了一丝波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挣扎。但很快，波动平息，雾气重新稳定。
“守界盟……已经……不存在了……”韩立的声音变得冰冷，“所有人都死了……被污染了……被变成了……这种东西……”
他指向周围的尸傀。
“这些……都是我的队员……我的战友……现在……他们是我的傀儡……”
楚天感到一阵寒意。
这些尸傀，原来都是守界盟北域分部的成员。他们在调查雪国异变时遭遇污染，全军覆没，连尸体都被污染成了怪物。
而韩立，作为唯一保留部分意识的人，在痛苦和疯狂中，选择了操控战友的尸体，成为了现在的样子。
“杀了我……”韩立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趁我……还能请求……杀了我……然后……毁掉所有尸体……不能让污染……扩散……”
楚天愣住了。
但下一秒，韩立的表情又变得狰狞:“不……不能杀我……我要活着……我要吞噬你……我要恢复……”
两种意识在激烈对抗。
污染带来的疯狂，和残存人性的挣扎。
楚天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
他抬起还能动的左手，掌心的火焰印记已经黯淡到几乎看不见。但他还是将手掌按向韩立的胸口。
“韩长老……”楚天轻声说，“守界盟的誓言，你还记得最后一句吗？”
韩立茫然地看着他。
“‘纵使身死，魂归九荒，亦护此土，万世不悔。’”楚天缓缓念出，“这是陈玄长老临终前告诉我的。他说，每个守界盟成员入盟时，都要发下这个誓言。”
韩立身体剧烈颤抖。
雾气开始消散，露出一张苍老、枯槁、布满灰色斑点的脸。那张脸上，两行浑浊的泪水流了下来。
“陈玄……也死了？”他问。
“死了。”楚天点头，“为了保护我们，献祭了自己。”
韩立沉默了。
许久，他笑了。笑容凄凉，但清澈。
“那……我也可以……献祭……”
他抓住楚天的手，将那只按在自己胸口的手，用力按了下去。
“用我的生命……净化这些尸体……阻止污染扩散……”韩立的声音越来越轻，“这是……我最后能做的……守护……”
火焰印记的光芒，再次亮起。
但这一次，不是楚天在催动，是韩立在主动吸收。他将自己残存的生命力、残存的意识、残存的一切，全部注入火焰印记，然后引爆。
不是爆炸。
是净化。
暗金色的光芒以韩立为中心扩散开来，像水波一样覆盖了整个战场。所有尸傀在光芒中停止动作，然后身体开始崩溃、消散，化作纯净的灵气回归天地。
连韩立自己，也在光芒中渐渐透明。
最后时刻，他看向北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雪国……小心……无情她……很痛苦……”
话音落落，他彻底消散。
戈壁上恢复了平静。
所有的尸傀都不见了，连灰烬都没有留下。只有守界盟众人还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楚天站在原地，掌心的火焰印记已经彻底熄灭了。
他失去了最后一个底牌。
但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共鸣。
不是来自掌心，是来自眉心——那四道已经黯淡的划痕，其中代表冬的那一道，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紧接着，一个清晰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
冰原深处，焚心剑插在冰层中。剑身微微震颤，冰蓝色的光芒在剑刃上流淌。
然后，一个声音直接在他意识中响起:
“楚天……”
是雪无情的声音。
冰冷，但温柔。
“来雪国……我等你……已经……等了……三百年……
声音断了。
但楚天知道，那不是幻觉。
东之方位，在呼唤他。
而这一次的旅程，将比之前更加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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